写在前面 新人第一次写文,可能剧情有时候会繁复烧脑,节奏会快一点,小伙伴可能有时候需要多花点脑力眼力,有什么文笔剧情方面的建议可以评论提出来,谢谢大家捧场!! 第001章 穿了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 湘帘微垂,窗明几净,一只龙耳三足香炉正飘着袅袅烟气。窗边靠着张黄花梨木梳妆台,上头载着一盒黑漆描金嵌染牙妆奁。灵芝卷草花叶纹六足高面盆架立在墙角,对面是一座冰绽纹透格门柜。一盆蜜蜡海棠花盆景摆在一方有束腰带托泥香几上。墙上缀着幅烟笼玉树图。再往外便看不到了,因为一道紫檀木边山水画围屏摆在那里。 这是冯永宁的闺房,可那张榉木打洼万字纹拔步床上躺着的却再也不是她了。真正的冯永宁,就似那一缕薄烟,上黄泉下碧落,不知飘去了何方。 * 盯着头顶那一抹子沉香色的承尘,永宁心情复杂。 她撞上了一件好事一件坏事。好的是自打她昨天稀里糊涂过马路被车撞后,又获得了第二次生命,穿到了一本小说里头。这书讲的是某朝中后期,男主程敏行和杭州知府家的小姐永盈相恋,两人情比金坚,克服了重重磨难,终成眷属。程敏行不但金榜题名,累官至户部尚书兼内阁首辅,还和永盈成了一对如花美眷,传为一段佳话。 既然是小说,肯定少不了一个为非作歹令人唾弃的反派。 那坏事就是——她穿成了反派女配冯永宁(永宁那时候还好奇为何这女配名字和自己一摸一样)。书中这个女配脾气暴戾,心思歹毒,身为姐姐却百般刁难女主。这女配一门心思想嫁给男主,甚至不惜污蔑他毁了自己清白,得偿所愿进了程家之后,又饱受男主的冷落,抑郁成疾,不久撒手人寰。 永宁先前强烈谴责过这个女配,没想到如今自己转身成了她。 真是让她哭笑不得。 当初永宁只是粗略地翻了一下这本书,现在只恨自己那时怎么就没仔仔细细将这本书嚼烂了吞进肚子里。别人穿越都带着金手指,她却什么都没有,平平凡凡的长相,普普通通的才干,渣爹,姨娘,庶妹,婶娘,还有各种七大姑八大姨——各路人马好像都是不吃素的。 流年不利!她不得不长叹一声。 说起来,她的穿越要从一支簪子引发的纠纷讲起。 * 这世上的热闹分好坏两种,庆贺喜事的热闹自然是好,聚众起哄的这种就是坏了。 翠薇阁难得那么热闹,碰上的却是后头那一种。 一尊青花竹枝梅瓶被不偏不倚砸烂在冯永盈的脚边,瓷片像水花一样溅开来,吓得她缩了脚尖进裙摆里。 破坏缔造者——冯家嫡出大小姐永宁,年十三,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是一个出了名的烈货, 时下还没有“河东狮吼”这种悍妇,要是有的话,这词拿来形容这冯大小姐是最贴切不过。有哪个见过姐妹相见第一件事情便是砸东西扯嗓子的? “长......长姐?”冯永盈唇牙打颤,“你这是做什么?” “哼!我房间里丢了东西,你却在这里赏景?”冯大小姐用眼刀挫她,恶狠狠地命令手下的丫鬟仆妇,“给我搜!” 这世间有这样的道理吗?可偏巧冯大小姐字典里没有“讲理”这个词。 一众人如入无人之境,把冯永盈推搡到了一边。 冯永盈一个踉跄,忿忿道:“长姐丢了什么东西?与我何干?” 冯大小姐的贴身侍儿云蟾给她解释:“大小姐丢了支心爱的簪子,怀疑是府里有人手不干净。” 冯大小姐之前就疑心有人顺手牵羊摸走了她的簪子,气急败坏地罚了好几个房中的丫鬟。板子上了,拶子也夹了,其中几个胆子小,挨不住,交代了自己曾见过冯永盈戴过一支一模一样的。经这一点醒,冯大小姐立马想起之前她看到这簪子时两眼发光,垂涎欲滴的样子,怒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也没多想,认定了冯永盈就是那贼,领着人马风风火火地赶赴战场。 翠微阁几个身宽体胖的婆子跑过来堵在门口,七嘴八舌地辩解:“不可能,我们房里的人不可能做这种事。” “哟,您说没有便没有?”云蟾冷笑了笑,叮嘱几个下人,“你们几个手脚麻利些,一处都别落下。” 冯永盈房中的人寡不敌众,眼看着冯大小姐领着人翻箱倒柜,只能在一旁哭闹成一团。 搜到一半,有眼尖的丫鬟看到房中那八步床下有件戗金彩漆龙凤纹漆盒,招呼了云蟾:“云蟾姐姐,这床底下还有个东西!” 冯永盈慌不迭去拉扯那个丫鬟:“这不能动!” 冯大小姐哂笑道:“为什么不能动,不会是赃物吧?” “总之不能动!”冯永盈平日里畏手畏脚的,如今却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一张的脸鼓胀着,分明是和她杠上了。 “给我起开!”冯大小姐最见不得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样子,走过去一把推开她,从床底下拖出那只盒子。 冯永盈就差没给她磕头了:“长姐!” 冯大小姐顾自打开那小匣子,果真见里头躺着一支金累丝镶宝簪子。 “你个小贱人!怪不得那天有人看见你戴了这支簪子,原来早就得手了?”她扬手一巴掌将冯永盈打倒在地上,扇得她那满头的珠翠哗啦啦掉了一地。 “住手!” 原本房中哭的哭,闹的闹,骂人的骂人,一下子全被吼住了。众人闻声一看,来人是老爷冯正则,一身家常杭绸道袍,头戴着平定四方巾,显然是匆忙赶来,尚且还喘着粗气。 冯正则见自己的心肝宝贝瘫在地上,脸都肿得不对称了,心猛地一揪,质问大女儿:“冯永宁!你做什么!” 冯大小姐倒有恃无恐,发出一声冷哼:“父亲,冯永盈这贼没廉耻的货居然偷窃女儿房中的物件,这是她罪有应得!” “女儿没有!”冯永盈头摇得如拨浪鼓,豆大的泪滴洒在地上。 冯大小姐一口哕在她脸上:“证据确凿,你这没槽道的行货子还狡辩什么?更何况那天所有人都听到你口口声声说喜欢这只簪子,你分明是觊觎已久。” 云蟾也跟着道:“是啊老爷,那天二小姐当着我们的面说自己很喜欢大小姐的簪子。” 冯正则看了看冯永宁手里的簪子,沉着脸问冯永盈:“盈姐儿,这是怎么回事?” 冯永盈垂丧着脑袋只顾着抹眼泪,一副有口难言的样子。反倒是一旁的**徐嬷嬷开了口:“老爷,这簪子的确不是大小姐那支。这事原也怪我们盈姐儿,她那天看到大小姐新得的簪子便心下喜欢,就托着二门秦伍家的去城南的铺子也按着样子打了一支,没想到好巧不巧大小姐丢了簪子,这才生了误会。” “胡说!”冯大小姐那飞扬跋扈的神情瞬间冻结在脸上。 冯永盈道:“父亲和长姐若不信,大可叫了秦伍家的来。” 冯正则使唤了一旁的小厮:“冯禄,去叫秦伍家的来。” 不一会冯禄就领着秦伍家的过来。那妇人一五一十的把事情说了一遍,原来冯永盈的确所言非虚。 如霜打的茄子,冯大小姐再没了那一开始的气势:“不可能!这不可能!” “难不成秦伍家的还会帮永盈撒谎不成?”冯正则气得了拍桌子,桌面上的茶盏被震得叮当响。 冯大小姐胀紫了面皮,颤抖地指着冯永盈:“那你刚才装模做样不让碰那匣子给谁看!分明是做贼心虚!” “长姐这是什么话。我自知身份不如你,不配和你拥有一样的东西,我是怕你见了我打得那簪子,会惹得你生气。再说了,我再低贱,也是要脸的。”冯永盈似是说道痛处,呜呼一声又哭起来,“都是永盈的错,谁叫我是那庶出呢……” “够了!”冯正则吼了一声,走到冯大小姐面前,“你这孽障,平日无故欺压庶妹我也忍了,如今却越发厉害了。这副目中无人的泼辣样子可是对得起你故去的母亲?” 冯大小姐被戳到心窝子,一下子红了眼:“您还好意思提我母亲?” “你!”冯正则气不打一处来,扬起手掌就要打她,却她一双眼满是怨念地瞪着自己,不由得手哆嗦了下,终究没落下去,“你去给我跪着,没我吩咐不许起来。” 于是冯大小姐在梧桐斋的院子里跪着。秋夜凉如水,冻得她直打哆嗦。**罗氏看着心疼,连番去向冯正则求情。冯正则只嘱咐了她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才让起来。她一向气傲,赌气死撑着,最后身子一歪晕倒在青石板上。 大战告捷,朱姨娘正拿着两个煮熟的鸡蛋给冯永盈的脸蛋祛肿。 冯永宁下手不轻,冯永盈原本白嫩的脸上烙着五根鲜红的指印,鸡蛋一碰到那处就疼得她倒吸一口气。 “今天委屈你了。”毕竟是亲生女儿,朱姨娘说不心疼那是假的,但仍是掩不住眼角眉梢的笑意——冯永宁的霉日便是她的好日子。 “女儿不委屈。”冯永盈倒很是乖巧,她知道自己不比胞妹永佳来的机敏灵巧,在朱姨娘面前没法出谋划策,便努力向贴心小棉袄的方向发展。 “好在佳姐儿机灵,及时去喊了老爷来。” 冯永佳坐在一旁的绣墩上剥着新鲜的涌泉蜜橘,得意道:“亏得是冯永宁蠢到了家,这么容易就上了套。看样子啊,她又有几天苦日子要过了。” “苦日子?”朱姨娘笑容冷了下来,“人家可是正经的嫡出,再怎么苦也比咱们来的风光。” 冯永佳见说错了话,忙说:“娘别急,总有一天冯永宁会被咱踩在脚底下的。” “但愿吧,”朱姨娘把滚过的鸡蛋丢给贴身丫鬟婵娟,抱起了脚边的西施犬在怀中摸了摸,“对了,帔儿那边可想好由头了。” 别看这帔儿年纪不大,办事却挺利索,不声不响地就把那支簪子藏得没了影。再加上冯永盈前些日子装得对那簪子垂涎三尺的样子,还特意去打了一支一模一样的,戴在头上往人前一晃悠,冯永宁这脑子缺根筋的不上钩才怪。这位大小姐性格就像个炮仗,一点就炸,那能静下来摸索出这其中关系,估计到现在都没缓过神来。 冯永佳把剥好的橘子递给朱姨娘:“娘放心,冯永宁那傻大姐好糊弄得很,随便找个由头便搪塞过去了。 * 她是不是被坑了? 永宁还保留着上午那场闹剧的记忆,她翻了个身,一遍遍捋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太巧了,她的簪子不见了,冯永盈那儿就多了支簪子出来。 又翻了个身。 而且,既然冯永盈说了怕自己生气,为什么又要唯恐天下人不知地戴着簪子出去晃悠。 “小姐,”云蟾端了汤药上来,“奴婢伺候您喝药。” 永宁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咳咳,我自己来吧。” “啊?”云蟾不知所谓的抬起脑袋。 永宁一把端过那青花缠枝苜蓿纹碗,望着里头黝黑的汤药,皱着眉头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 云蟾眼瞪得和铜铃似的,要知道这个吃不得一点苦的大小姐什么时候喝药这么爽快过,每次不都是骂骂咧咧的。 “小……小姐,吃个金丝枣去去苦味吧。” 永宁这副身躯早饿的眼冒金星,把整碟的枣子全吞了下去,连味道都没尝出来,就觉得喉咙一胀——是噎住了。 云蟾忙拍着她的肩膀给她顺气:“小姐,您慢着点。奴婢让厨子整治些菜上来。” 永宁催促她:“快!去去去!” 一道道菜盛在一套青花凤穿花纹瓷盘中端上来——金陵盐水鸭,清炖笋鸡脯,火肉白菜汤、春不老炒冬笋......永宁狼吞虎咽,一阵风卷残云,叫几个丫鬟婆子看得面面相觑。 大户人家生活就是精致,碗小如醋碟。永宁连吃了几碗饭才觉得有饱意。 她将一双筷子搁回到筷架上,**罗氏见她吃完了,上前道:“姑娘,老爷说了,罚跪免了,可得禁足两个月。” “知道了。”永宁豪迈地打了个嗝,又回榻上躺着了。 夜里三更天,城内的更夫打了梆子。 几百年前的杭州城,没有后世的喧闹,夜静如水,却更显得那一阵又一阵的犬吠突兀,吵得永宁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只好叫了房外守夜的丫鬟进来。 那丫鬟支支吾吾道:“小姐,那是朱姨娘养的狗。翠微阁离这儿近,难免会吵到小姐。“ 朱姨娘!永宁一个激灵,险些没从床上翻下来,就是书中那个骄纵恶毒的妾室?书中的朱姨娘平日里装出一副慈母的样子,实际上暗地里对冯永宁下了许多绊子。据永宁推测,原身嫁入程家被害流产,以致不孕也是这位朱女士的手笔。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狗。 “这怎么行,还让不让我睡觉了?你去找朱姨娘说说。” 守夜的丫鬟踟蹰着不肯去。 永宁冷笑着反问:“怎么,朱姨娘有那么可怕?” “不是的小姐,只是朱姨娘最宝贵那只狗,恐怕……” 听了这话永宁老大的不爽:“难道我连狗都不如?” 那丫鬟委屈地嘟了嘟嘴:“小姐您忘了吗?您以前被那狗咬过。老爷因为姨娘在他面前哭了几声,结果根本就没追究……” 好吧,看起来在她爹眼里自己还真不如朱姨娘的一条狗。 第002章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第二天卯牌末刻,房中的丫鬟就掀了大红罗圈金帐幔,伺候永宁起床。 梳洗毕,厨房上了早膳——香秔米文火熬的神仙粥,桃花烧卖,骨牌糕……其中好些都是北京名吃,看来冯家还是保留着北方口味。 永宁一边吃着早膳一边问罗氏:“我那支簪子是真丢了?” “确实没丢,是房中掌首饰脂粉的丫鬟稀里糊涂弄错了。”罗氏本来不打算提这件事,怕永宁生气,又要拿板子教训丫鬟。 这话说得含糊,永宁让罗氏把那丫鬟带过来。 丫鬟名叫帔儿,十四五岁的样子,据说是刚进永宁房中,干事还不利索,时常犯些小毛病。 永宁坐在紫檀围子罗汉床上看着帔儿,这丫鬟的身子因为紧张有些发抖,面相倒看起来有几分机灵。 “帔儿,说说看,我的簪子怎么会没了又有了?” 帔儿跪在下头道:“回大小姐,恰巧那天簪子放在外头,许是府上的野猫子翻进窗来叼走了,在耳房的房梁上找着了。“ “是嘛?“ 到底是心虚,帔儿的脑袋又俯得低了些,见永宁半晌没说话,心里犯嘀咕,明明朱姨娘说了这大小姐是最没脑子的,怎么看起来不太好糊弄的样子。 终于永宁开了口:“你先下去吧。” 她琢磨着,书中的冯家虽算不上钟鸣鼎食,但好歹也根基百年,家族中人员关系盘根错节。眼下她虽然跟着自己这个外放为官的爹在杭州,却亦能察觉到府上人人都不是省油的灯,还不知道往后回了京城祖宅会是什么样。冯永宁生母早亡,父亲偏疼妾室,怨不得这个行事莽撞的傻丫头会落个如此下场。 此时却听见外房有人通报了一声“大少爷来了“,随即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清俊少年,身穿一身玉色绢布襕衫,头戴软巾,正是永宁的庶出长兄冯铭。 “大妹妹可曾好些了?“冯铭上来隔着落下的湘帘问永宁。 几日前他听闻永宁染疾的消息,可惜身在府学不能归家。今日是朔望日,他才有机会来梧桐斋。 “谢谢大哥,我好多了。” 冯铭一听,内心有些诧异,自己这嫡出的妹妹向来是看不上自己庶出的身份的,如今怎得生了场病却变了个样。 望着这个庶出的哥哥,永宁想起书中写他满腹才华,却不知道为什么一辈子也不过考中了个秀才,最后冯家被抄后死在流放宁古塔的途中。 她试探着问了一句:“那个,大哥最近学习情况如何?” 冯铭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过后又有些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大妹妹,你是知道的,我这人不聪明,先生也说我天赋不高,能考上秀才已是万幸…….” “大哥也别妄自菲薄,我看你天资不低,必是大器晚成。“永宁本想把郭靖当例子鼓励一下祖国未来的花朵,转念一想冯铭肯定没听说过这位仁兄。 话说到一半,朱姨娘领着冯永盈和冯永佳过来。永宁看这朱姨娘正似书中描写的一般,三十来岁,却依旧身姿曼妙,面容娇美。她原先也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只不过家道中落被卖到了冯家。朱姨娘一开始还只是冯老太太身边一个三等丫鬟。据说有次冯正则有次喝醉了酒,稀里糊涂的,她这才成了二房的通房丫鬟。因着她又会几句诗词有几番才华,便越来越得冯正则的宠爱,居然被抬做了姨娘。 而冯永盈冯永佳两朵姐妹花也是随了朱姨娘的好样貌,一个清丽出尘一个柔美俏丽。尤其是冯永盈,生着一双含情欲语的眼,弱柳扶风。 永宁一下子想起镜子中原身这张脸,圆滚滚的像个包子,五官完全没长开,离冯永盈这种美人相差十万八千里。怪不得程敏行中意于冯永盈而对原身弃之如敝履。永宁心想好歹她上辈子算是个美女,但凡是穿越都是越穿越美的,怎么就她越穿越丑? 朱姨娘一进来,见到冯铭也在,冷冰冰地扫了他一眼。冯铭被这目光一刺,忙得低下了头,随即知趣地退了出去。又看见站在一旁的帔儿,朱姨娘心下一跳,仍装作无事的样子。 “大小姐可是好了些?这梧桐斋怎么连碳也不燃一盆,金蛉!你是怎么伺候的?”被朱姨娘一训斥,满屋子的丫鬟都吓的一哆嗦,仿佛朱姨娘才是她们的正经主子。 而且朱姨娘是有意点了金蛉,原来这丫鬟本来在她房中伺候,只是长得出色,朱姨娘难免生了嫉妒之心,后来找了个原由打了一顿赶了出去。冯永宁知道了为了膈应朱姨娘,才把金蛉带到了自己房里。 后来朱姨娘就找着各种借口为难金蛉。 “是我不让她们燃的。”永宁道。 “那便是好。奴婢瞧着大小姐近来身子不好,不如奴婢安排几个伶俐的丫头过来伺候?” 永宁做出一副温顺的模样,从善如流道:“那便是有劳姨娘了。” “今儿一是听说大小姐醒了过来探望,二是想让永盈给您认个不是。永盈!” 永盈忙欠了身子,顺着她娘道:“长姐,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由着性子打了那支簪子,还请你原谅则个。” 永宁心下觉得好笑,反正跪的不是你,道个歉又不会缺斤少两,不答应你还显得我肚量小。她偏不让冯永盈起来,只一双眼看着她,房中一下子安静的落针可闻。 冯永盈半福着身子,酸意渐渐从双腿漫上来,两鬓也渗出了汗,在她快要撑不住时,方听到永宁徐徐道:“二妹快起来,这怎么是你的错呢?” 她如释重负地跌坐在绣墩上,和身旁的朱姨娘暗自交换了个眼神。 永宁侧了头,示意一旁候着的帔儿上前来:“你告诉朱姨娘是怎么回事。“ 那帔儿把先前说的话有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朱姨娘一众人。 “姨娘,我想着府上不能让这些畜生乱窜,不如投点毒药再叫几个下人捉起来。你看怎么样?” “一切自由小姐安排。” 永宁见鱼儿上钩了,笑意愈甚:“那我就让帔儿将功赎罪去办此事了。” 朱姨娘陪笑道:“就按大小姐说得办。” 过了几天,朱姨娘正在翠微阁院中亭子里喝茶,突然觉得耳边太过清净了些,仔细一想才发现许久没听见那熟悉的犬吠声,问婵娟道:“得宝呢,从昨儿夜里就没见着。“ 婵娟回道:“奴婢去找找,得宝最近皮的很,指不定去哪儿耍了。“ 她喊了几个丫鬟在院子里寻狗,找了一会,只听一声声“得宝”中,突然响起一道尖锐的怪叫。 “吼什么?咋咋呼呼的。”婵娟不耐烦地走到那假山背后,却也被吓得瘫在地上。 * 知道自己的狗因为吃了毒野猫子的药后没了,朱姨娘到冯正则那里哭了好几场。冯正则见她梨花带雨的样子也是不忍,便问她:“谁提出来的要去毒那野猫子?” 朱姨娘记得那日在永宁房中也是自己是首肯了这件事,心下换了个说法道:“这本来是好事,只恐怕是大小姐房中的人没办好差事,这才……” 冯正则于是差了冯禄去永宁那里问话,永宁把帔儿交了出去。 云蟾等到冯禄走了之后,幸灾乐祸道:“这朱姨娘不心痛死才怪呢。” 永宁和一旁的罗氏互换了个眼神:”奶娘幸苦了。“ 罗氏似谈笑风生道:”姑娘您是不知道,那狗可精了,一开始还不肯吃,一个劲儿叫唤,我是把那药藏到了肉里头它才全吃了下去。“ 永宁笑说:”狗随其主嘛。“ 那边,朱姨娘看到跟着过来的帔儿傻了眼,这才想起来永宁当时是派了这个丫鬟去办事。 “春貌,你看看是怎么处罚这个丫头?” 她看着跪在地上的帔儿不停地给自己使眼色,真是如哑巴吃黄连。要知道帔儿也是拿了好处才为自己办事,眼下是罚还是不罚? “老爷,我看这丫鬟年纪倒小,办事不周也是有的,不如就放她一马?” “你倒是好脾气,”冯正则满脸宠爱之意,转念一想是该管教一下冯永宁房中的人,随即对帔儿板了脸,“姨娘那是一向心善,我却饶你不得,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吧。” 二十板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可帔儿自出娘胎哪里挨过打,吓得磕头不止:“求老爷饶命。姨娘,你说过我帮你办事你不会亏待我的!” “住口!你说什么浑话!”朱姨娘忙踢开脚边的帔儿,使唤一旁的几个丫鬟,”还楞着做什么,快拖下去!” 丫鬟忙捂住了帔儿的嘴将她拖走了。 朱姨娘立马敛了怒容,朝冯正则挤出个温顺的笑脸:“老爷,奴婢给您磨墨。” 冯正则不是没留意到帔儿刚才的话。只是他一向耳根子软,又被当前美色冲昏了头,再也顾不上去分辨。 第003章 湖心亭和程敏行 永宁出了禁足期便是冬至,府上张罗着过节很是热闹,冯家祖宅在京城,若非冯正则外放做官,按规矩是要祭祖的。永宁得了空绕着宅子里头走了一圈,不得不感慨此间真是别致精巧。 冯正则说到底是个老实本分胆子小的人,连宅邸都严格遵守了太祖爷的要求,五间七架的厅堂,三间三架的正门,可里头的院子就大有千秋了,时人有云:“北土名园,莫多于都下;南中名园,莫盛于西湖。”可想而知当时杭州有多流行造豪华别墅。冯正则眼光不错,一来杭州便购置了一处名为“谢庄”的园子。很明显,这园子前任主人姓谢,祖上本是个富商,可惜自古富不过三代,到了这一辈,几个谢氏子孙斗鸡走狗吃喝嫖赌无一不会,败光了家产便急着变卖祖宅,正好让冯正则捡了个便宜。这谢庄邻着西湖,里头凿池引水,聚石为山,松墙竹径,移步易景,隔着石窗便能一览西子湖光山色,着实让冯正则这个北方来的饱了眼福,直呼此乃瑶台仙境。 这天永宁刚起来,听见云蟾说外头下雪了,打开窗子一看,果真满园银装素裹。南方的雪和北方的不一样,就一层浅浅地落在假山和树枝上,更显景色雅致。 永宁呼出口白气搓了搓手,突然想起以前学的一篇《湖心亭看雪》,起了兴致,喊上云蟾金蛉坐了驮轿出门,到西湖边雇了一艘小舟往湖心亭驶去。 船行到一半雪越下越大,西湖四周的群山瞬间如白了头,断桥果真似分成了两段。永宁上辈子去西湖都遇上人山人海,何曾见过这等西子风景,如水墨画一般,坐在船头好像看不尽似的。 到了湖心亭,永宁和两个丫鬟点了炉子烹茶喝,望着眼前的美景,不由道:“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金蛉在一旁听了笑道:“小姐好雅致。” 谁知那时岛上不止永宁一行三人,她这一句倒让另外两个人听了去。 “咦,子澈兄,原来真还有和你一样的怪人,大雪天跑这儿来赏景。” 程敏行穿一身月色直裰,外披大氅,五官端正,身姿潇洒。他听了浅浅一笑,心想那人所诵词句意境不俗,真是个难得一见的妙人。 “听起来像个女子,不如子澈兄过去结识一番。”程敏行的好友董文斌在一旁打趣道。 “罢了,这样有情致的人,我还是不上去叨唠了。”程敏行说完便转身回到船上。 永宁和两个丫鬟回府的路上,突然想起冬至是大节,书院里头学生是要送讲郎节仪的,冯铭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哪里送的出什么像样的东西,怕是又要被人看轻了去,便使唤了云蟾回去之后送点去冯铭房中。 云蟾好奇道:“小姐怎么突然对大少爷那么关心了?” 永宁回道:“毕竟他是我唯一的长兄。” 然而真正的理由是,二房就两个儿子,若不扶持冯铭,难不成任由朱姨娘母凭子贵爬上正妻的位置? 永宁口中的冯铭此时一边温习学业一边冷得瑟瑟发抖,不停地搓着手来取暖。天气严寒,房中燃着的一盆炭如杯水车薪,小斯冯有看在眼里,又心疼又无奈。少爷在府中不受宠,份例拿的本来就少,偏生这个冬天还格外冷,接下来的日子可怎么熬啊。正发愁间,冯有听见抠门声,开门一看是冯永宁房中的金蛉带着几个丫鬟,手中大包小包带了不少物什。 “金蛉姑娘,您这是?” “我家小姐来给大少爷送节礼。” 等到金蛉把东西放下,冯有一看,居然里头还有一筐银丝炭。 冯铭听到动静,出来一看,也是愣在原地,知道是永宁送的之后,拿起了文竹几式文具盒中一方红丝石砚。要知道,这青州产的石砚名满天下,覆之以匣,数日墨迹不干。他哪里有过这样好的东西,不由得眼眶湿润。 这日正好冯铎下学,回到翠微阁见朱姨娘正在小憩,房外只有婵娟一人伺候,忍不住上前动手动脚: “婵娟姐姐真是越发标志了。” 婵娟羞红了脸,扭捏道:“那三少爷说,是奴婢好看,还是那春分好看?” 春分是刚入朱姨娘房内的丫鬟,长得很是清秀可人。婵娟平日里看冯铎见到春分魂都被勾走了,内心如打翻了醋罐子十分不快。 “那还用说,自然是婵娟姐姐胜她百倍!” 婵娟一听,发出一声娇笑。冯铎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两人正卿卿我我时,突然听见房内朱姨娘唤婵娟,惊得婵娟一把推开冯铎跑进去伺候。 “铎哥儿回来了。”朱姨娘出来喜着张脸出来见儿子,“最近学问如何,可有长进?” 冯铎抿了抿嘴,不满道:“娘也真是,儿子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就只顾着问儿子的学业。” 谁知道朱姨娘听完脸色大变,猛地拍了拍桌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外头干得那些好事。成日好的不学学坏的,跟着那群纨绔子弟留恋花街柳巷。我告诉你,你娘我好歹算得上有点见识学问,你要是不给我好好读书,就别当我儿子!” 冯铎一时被骂懵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道:“娘这是什么话,我那不是为了结识朋友嘛,总不能人人都像那冯铭书呆子般,成天蒙头苦学的……” “你还有脸提冯铭?”朱姨娘气得直掉眼泪,“你娘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我还指望着你替我出人头地,你要是念书念不过那个没娘养的,我这张脸往哪里搁?” 冯铎吓得连忙劝慰道:“娘你放心,冯铭那小子天资愚钝得很,儿子怎么可能叫他踩在脚底下?”好说歹说总算把朱姨娘眼泪给止住了。 冯铎回去见到小厮冯真气得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你这兔崽子,说,是不是又去娘那里告状了?” 冯真连忙一骨碌正了身子跪在地上:“三少爷饶命,小的也是没办法,姨娘说了,要是我不老实交待,她就要把我发卖出府,小的不想离开少爷。” 冯铎气不打一处来,拿着鸡毛掸子满院子追冯真,弄得四处鸡飞狗跳。 ---------- 转眼入了年关,这是永宁在这辈子要过的第一个年,可惜年味并不怎么浓,梧桐斋冷冷清清的。倒是朱姨娘房中因为主君眷顾,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冯正则那里送来了春联,他好歹是个四品文官,字太丑了也说不过去。永宁却丢之一旁不用,偏要自己写一副。在书中永宁这个年纪不过跟着女先生认得了几个大字。罗氏挑了一本字帖,永宁装模做样地写了一副。可想而知上头的字扭扭捏捏如鬼画符。 云蟾忍住笑问:”小姐,你写的什么呀?“ 永宁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地念道:”开开心心过大年,热热闹闹迎新节!“ 读完满屋子的丫鬟婆子都笑起来,永宁有些懊恼,虽然直白了一点,但大俗即大雅嘛。于是让人挂在了门口,如辟邪的符条似的。 永宁又听罗氏将京城里过春节的习俗。宫里正月初一正旦节,宫人要蒸煮点心储备猪肉,房门边还要栽植桃符板、放将军炭,贴门神,屋内要悬挂福神、鬼判、钟馗。一切都挺新鲜,元宵还可以看鳌山灯。 大年三十那一天,朱姨娘房中的人过来说冯正则留在那边守岁。永宁本来就对这个渣男爹爹没什么指望,索性与梧桐斋的丫鬟们一起守岁。金蛉手巧,剪了好几个窗花,其余的人都剪的不成样子,但贴在窗上图个喜庆。等到天黑下来又去院子里放炮竹。 望着夜空高远,星河浩渺,微醉的永宁不由得来了性子,仰天叫嚷道:“今年我要发大财!撞大运!“ 丫鬟们也学着永宁,云蟾喊得最大声,只金蛉在一旁默默不语。她性子一向内敛,永宁故意撺掇她道:“金蛉,你没有愿望吗?“ 金蛉愣了一下,随即道:“奴婢希望哥哥能考中举人。“ “你倒有意思,一心只想着哥哥,倒不想着自己。” 金蛉笑了笑,只是这笑容有些苦涩。 永宁也听丫鬟们说过,金蛉家为了供她哥哥读书才把她卖入冯府,可她哥哥那么多年了还只是个穷秀才。 一群人又开始闹起来,似乎谁也没注意到金蛉的心事,直到到天光泛白才各自散去。 第004章 倒霉的忌日 程家老太太徐氏年前生了场重病,府上的人都忙着侍奉,连儿子程敏行也几个月前从京师国子监赶了回来探疾,程家上下都没过上个好年。 程敏行十七中举,算是少年英才,程徐氏一直引以为傲,可惜参加了一次会试并未中,便入了北监为监生。 程徐氏躺在病榻上紧握着程敏行的手,对这个儿子,她一向放心,只是唯有一点放不下。 “你虽忙着举业,却不能误了人生大事。前些日子吴家的黄氏夫人携着她家芳姐儿来吃茶,我看这姑娘不错,百伶百俐,秀外慧中,与你甚是相配。” 吴家也是杭州诗书传家的名门望族,出过好几个两榜进士。 程敏行一听面色便有些冷下来,回程徐氏道:“功未成,名未就,儿子实在对这些不感兴趣,等到儿子金殿传胪那一日再谈不迟。“ “我知道你还念叨着冯家二小姐,这姑娘是不错,才貌俱全,却可惜是个庶出,你想想与你身份相配吗?” “我……”程敏行想起冯永盈那双温润的眼,不由得心底一柔,却听得程徐氏这样一番话,竟无言以对。 程徐氏叹了口气:“我这副腐朽之躯,恐怕也撑不了多久,在闭眼前能看到你娶妻生子,便是无憾了。” “母亲!”程敏行不由得红了眼。 程徐氏又想到了什么,说道:”月后是冯家先夫人的忌日,我和她好歹姐妹一场,往年都是一次不落,今年这副样子怕是去不成了,你替我去庙里祭拜她一回。“ 程敏行应承下来。 二月的时候,冯府上下还沉浸在春节余下的气氛中,谁都没想到会遭了贼。 那天晚上永宁在榻上睡得正香,突然听见窗外有人喊“捉贼!”。云蟾跑了进来,说是偏院翻进了贼,家丁一路追着那毛贼到了梧桐斋。 永宁望了眼外头一束束耀眼的火把,想来惊动了不少府上的人。不知道是府中的家丁无能还是那贼本事高明,冯府一众人喊打喊杀半天都没抓住,闹腾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平静下来。 第二天永宁想起这件事,问云蟾道:“昨天夜里是什么人那么不长眼睛,偷东西偷到知府家里头了?” “奴婢也是今儿个早上才知道,哪是什么贼啊,分明是乔装乞丐的倭寇混进了城,想对老爷不利来着。” 永宁听完不由得打了个颤,倭寇啊!烧杀掳掠无恶不作! “那人抓住了吗?” “抓住了,据说挺凶险,还伤了府上好几个家丁。最后咱们院里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个粗使丫鬟,好家伙,三下两下就把其中几个倭寇放倒了。” 永宁起了兴趣:“没想到咱们府上还有这种奇人,你把她叫来。” 不一会云蟾把人带了过来。永宁看这丫鬟二十余岁,身形偏瘦满脸麻子痘,实在是再平常不过。 “你叫什么名字??” “阿蛮。” 云蟾在一旁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其实是因为这丫头看着虽瘦,却力大无穷,所以府上的人才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字。 “听说你昨晚帮忙抓了好几个贼?” 阿蛮嗯了声。 “说吧,你想要什么赏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 这次阿蛮连“嗯”都没有了,直接朝永宁露出个讥讽的笑容。 “欸你这死丫头,胆子也太大了!”云蟾看了破口大骂,被永宁制止了。 “那你要什么?” “我无所求。” 永宁愣了愣,随即道:“那你别做粗使丫鬟了,来我房里吧。” 转眼到了夜里,罗氏是看见院子里的假山后头有火光,再走进一看才听到的哭泣声。 “金蛉,你在做什么?” 金蛉一听,吓得从地上蹦起来,慌乱地把地上的火苗子给踩灭了。 “嬷嬷,我……” 罗氏看了眼金蛉手中未烧尽的纸钱,呵斥道:“再过几日便是小姐的生辰,你却在这里烧纸钱,是要咒小姐吗?” 金蛉百口莫辩:“嬷嬷,我没有……我这是烧给我亡姐的!” 罗氏听了面色稍缓:“府上虽不比宫里,你也不能干出这种犯忌讳的事来,听见了吗。” “知道了……” 看着金蛉垂着个脑袋低声啜泣,罗氏想她身世也是可怜,软下声道:“我只知道你有个哥哥,却不知你还有个姐姐,你要是真想慰籍她在天之灵,就找个时间去庙里上柱香。” 金蛉几不可闻地道了声“是”,罗氏叹了口气便走了。 ------------------ 永宁那天去庙里祭拜母亲的时候,冯铭也跟着一道去了,他生母身份低微又早逝,幼时在家中无依无靠,多亏了有林氏这个嫡母扶持,在他眼里,林氏与生母无异。 只是当永宁出门看到程敏行骑在马上,夹在一行人当中的时候,明显愣了一下。 这张英俊的脸叫她再熟悉不过了,分明她的主人就是上辈子让她肖想一个青春期的邻家大哥哥。 看到永宁眼神针一样扎向自己的时候,程敏行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唤了她一声“冯大小姐”,就把目光转向别处。 感受到了程敏行的冷漠,永宁这才回过神来爬进了马车里。 真是的,怎么还像个花痴的小姑娘,自己都活了两辈子了!永宁懊恼地锤了锤自己脑壳。 东南沿海倭寇肆虐,出了城就怕遇上这些四处流窜的浪人,永宁带了不少家丁武士,一行人浩浩荡荡朝盐官去了。 路上冯铭骑着马在车厢外头,一点点给永宁将她母亲的往事。林氏本是武将之女,虽算不上是知书达理,但嫁到冯家也算恪守本分,相夫教子。可惜这桩婚姻是典型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冯正则偏爱有才情的女子,对林氏一直不冷不热,甚至在她难产去世没多久之后就迫不及待纳了朱姨娘做妾室。 永宁就想,果真女人贤惠是不中用的,哪里敌得过那些搔首弄姿的狐媚子。 “我还记得父亲在盐官做县令的时候,那时候家里还没现在那么阔绰,母亲就经常亲自给我缝补衣服,到了夏天,还拿着把破扇子给我驱赶蚊子。”冯铭说着说着脸上便露出郁郁之色。 虽不是自己的亲生母亲,永宁仍旧又惋惜又感慨道:“母亲她是个好人。” 冯铭不答,许久才哀叹一声。 所以她不会像林氏一样做个单纯的好人,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就这样三言两语聊着,一行人在午后终于到了广济寺,叫知客僧领着去祭拜林氏的牌位。 整个过程中永宁都显得怅然若失,一言不发的。程敏行看在眼里,方觉得冯大小姐沉稳多了,再不是以前那个难缠泼辣的样子。 回去的路上,冯铭落了东西折返回去拿,故而和程敏行一起落在了永宁后头。 话说永宁正在车厢里闭目养神,突然马车猛地停下,车外响起一片喧闹声。外头的云蟾掀起帘子,一张脸拧在一起,打颤道:“不好了小姐,有劫匪!” 车内永宁和罗氏俱是一惊,永宁往外一看,冯府的家丁护卫已经和劫匪厮杀起来,地上赫然躺着几具血淋淋的尸体,分不出是哪边的人。 “姑娘,外头危险,咱们就呆在车里!”罗氏到底上了年纪,生死关头还算镇静,“云蟾金蛉!快叫人去找大少爷!” 永宁听着车外兵刃相交和女眷尖叫的声音,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膛。 不多时云蟾顶着张血迹斑斑的脸又掀开帘子道:“小姐,咱们的人快撑不住了!” 冯永宁冷汗直往外冒,颤抖着去拉罗氏的手:“不行!奶娘,我们不能呆在马车里坐以待毙,要想办法逃出去!” 两人下了马车,车外刀光剑影,拉车的马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砍死了。冯府的人死的死伤的伤,只剩下没几个簇拥在一起死守着马车。 “小心啊小姐!” 冯永宁一惊,余光瞥见一把泛着寒光的大刀向自己劈来,刚想闪躲却被一推,直往刀锋上撞去,瞬间肩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几乎要让她晕厥过去。 “小姐!” 永宁连呼吸都痛彻心扉,忍着疼呲牙咧嘴道:“没……没事,咱们快走!” 罗氏连忙使唤家丁护送着永宁几个人杀出去,一行人一路狂奔,又被追来的劫匪冲散了几次,后来只剩下云蟾还跟着永宁,永宁又被路上的树根绊了一跤,扭伤了腿,怎么也跑不动了。 “怎么办啊小姐?”云蟾看着后头越来越近的劫匪,扶着永宁急得掉眼泪。 永宁倒镇静下来:“大不了和他们拼了!” 几个劫匪追上来,看见永宁和云蟾嘴里兴奋地叫着,一双双眼像饿狼似的泛着绿光。 “别过来!滚开!”两人挥舞着手中的木棍。见一个劫匪靠近过来,永宁运起浑身的劲踹了他一脚。那劫匪只微微趔趄了一下,又鬼叫着拥上来。 ------------------------------- 金蛉一路向南跑去,正遇上后头冯钧一行人。 冯钧和程敏行骑在马上,见金蛉的样子,皱着眉头问:“金蛉?怎么就你一个人?” “不好了大少爷!我们路上遇到了劫匪,奴婢和小姐她们走散了!” 冯钧听了只觉得脑中一阵轰鸣,差点从马上跌落下来:“怎么会这样,大妹妹她们往哪里去了?” 金蛉喘着粗气道:“一开始奴婢见着她们往……往西去了。” 第005章 谁下的黎芦? 永宁先是听到其中一个劫匪“哇”的痛呼一声,然后那具身躯直直地倒在地上,后头站着那个叫阿蛮的丫鬟。她手握着一柄带血的刀(估计是从劫匪那里抢的),二话不说与几个劫匪搏杀起来,丝毫不落下风。余下的劫匪一看来者不善,口中叫骂着四散逃去。 经历了人生的大喜大悲,全凭一口气撑着的永宁终于因为失血过多,两眼一抹黑栽倒在地上。 冯铭和程敏行找到永宁的马车时,阿蛮正扯着衣料给昏迷的永宁包扎,一片洁白的肌肤上鲜血淋漓,如红梅傲雪。 两人都知道非礼勿视,连忙别过头去。 阿蛮朝众人道“我没法了,伤口太深,止不住血。” 程敏行忍不住瞥了一眼:“你包扎的方法不太对,且让我一试。” “子澈……”冯铭听闻程敏行口出此言,为了妹妹的名节有些犹豫。 程敏行道:“人命关天。抬她上马车,先赶路回去。” 马车一路疾奔,程敏行有条不紊的替永宁包扎。一旁的罗氏及云蟾金蛉刚开始还觉得尴尬,见他目不斜视专心致志,方才放下心来。 永宁醒来已是第二天午时,起身的时候扯到了伤口,钻心的痛。 回想了一下,她得出两个结论——第一,自己命大。第二,身边有人想置她于死地。 思及此,永宁脸上泛起了一抹阴恻恻的笑。她半晌才发现云蟾楞在一旁,显然是被自己的表情吓到了。 永宁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奴婢伺候小姐换药。” 换到一半,云蟾终究是没忍住,怯怯道:“奴婢总觉得小姐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永宁见她傻愣愣的样子,故意问她:“怎么不一样了?” 云蟾词汇量低,半晌没找到词儿,只好说:“就……就不大一样了。” 她挑了挑眉:“那你是觉得以前的我好,还是现在的我好?” “都好,都好!”云蟾连忙溜须拍马。 永宁翻了个白眼。 云蟾出了房门,端着个空碗像游魂一样毫无目的地乱走,明明没几步路就能到厨房,偏偏叫她拖了几倍的时间。 她虽然不聪明,但也能感觉小姐变了。以前的小姐虽然很粗暴很恶毒,但坏的很单纯,很有一致性,然而现在的她却变得很有“层次感”,一会笑嘻嘻的,一会又变得阴森森的,叫她再也看不懂了。 养伤的这几日,永宁看着房中进进出出几个丫鬟,觉得人人都有嫌疑,脑中总在捉摸着该怎么把那个吃里爬外的家伙揪出来,身上的伤疤也是久久不愈,天气渐暖,居然有溃烂的迹象,***罗氏便去请了医婆来看诊。 永宁见那医婆是个五旬老妪,神态不苟言笑,还真有些像上辈子她在医院里看到那些坐诊的女大夫。 那医婆见了永宁的伤口,脸色就有些不好看,嗫嚅道:“不对啊,按理说这伤疤虽深,但敷上老身开的药,应该早就愈合了。” 永宁和罗氏互看了一眼,罗氏朝医婆道:“不如查一下小姐的药。” 医婆接过端过来的药,又是闻又是尝,半天方道:“这药并无问题,可否让我查一下小姐的饮食?” 正好今日的饭菜还有剩余,罗氏从小厨房取了来。那医婆一道道尝过去,脸色渐渐僵如磐石。 罗氏问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医婆徐徐道:“这些膳食本身没有问题,只是我开的药中有一味三七,而这些菜中有一两道添了少量的黎芦。三七性温,黎芦性寒,药性相克,这方是小姐伤口不愈的原由。” 这几道膳食都是永宁偏爱的菜,菜谱子几天未换,却叫人有了可趁之机。 永宁听完浑身忍不住地发颤,心中是又气又惧,她料到有人盼不得她好,但没想到如此防不甚防,分明是想托日子叫她留疤! 那医婆刚走不久,永宁吩咐罗氏:“去查,近日府上是不是购进了黎芦,是什么人干的?” 不久罗氏回来,回永宁道:“姑娘,最近府上并没有人买黎芦。” 永宁不敢置信。 随即罗氏又提起了一件事:“不过云蟾姑娘的亲眷最近来看过她。” “这又有什么干系?”永宁有些不耐烦。 “姑娘有所不知,云蟾是德清人,德清天目山出产黎芦。” 永宁沉吟了一会,皱了眉头:“可只是来探望,云蟾的家人未必会带上黎芦。” “老奴问过门子,据说云蟾的家人入府搜身时,行囊内确实有一包黎芦,说是云蟾喉咙经常有痰,黎芦可以祛痰通气。” 永宁听完把手中药碗砸到了地上,药汁瓷片躺了一地,满室都是凄苦的药味。 “姑娘,云蟾姑娘嫌疑最大,可是要先捆起来?“ “不!“永宁气极了倒还生了几分理智,“盯着她,看她想干什么!” 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西湖边杨柳依依,游人如织。 “小姐,你慢点。” 众人闻声皆侧目看去,只见一个小丫头追着前头一个姑娘,这姑娘一脸明媚的笑容,硬是把那争妍斗的桃李都给比了下去,且衣着仪态不凡,藕丝对衿衫,白纱挑线镶边裙,一看便不是等闲人家的女子。时下虽对女子礼教束缚不能和前朝相提并论,然而一个闺秀在外抛头露面也实属少见。 “缎儿你看,这桥下好多鱼!” 缎儿气喘吁吁地追上自家小姐,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姐,不就是鱼吗。” “你不懂,我是在家中呆了太久了。”吴吟雪有些自嘲地说道。 缎儿知道吴吟雪生性不爱拘束,不由得有点惋惜。 “那儿有卖吹糖人的,过去看看。”吴吟雪又拽着缎儿往前头走去 两人东逛逛西逛逛,吴吟雪过了许久才发现自己腰间的香囊不见了,当下便急了。 缎儿在一旁宽慰:“小姐,不过是一个香囊,丢了便丢了。” 吴吟雪恼道:“你懂什么,那是母亲留给我的。”说完便拉着缎儿沿着来路去寻。 两人一路走到锦带桥,吴吟雪一看搜寻无果,叹了口气想放弃时,突然听见有人唤了自己一声“姑娘”。 她一看,是个英俊的公子,穿一身普普通通的酱色直裰,却不妨碍他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可是在找这个?”那公子伸出手,手指上挂着个香囊,正是吴吟雪遗落的。 她接过香囊连连道谢。 公子回笑道:“不必客气。” 此时已金乌西坠,吴吟雪忙问他:“公子可是再此处等了许久?” “没多久。”他显然不擅长说谎,三个字说得极其不自然。 吴吟雪心下便觉得此人稀奇,如此平常的香囊也值得他等那么许久。 “还未请教公子台甫?” “鄙人冯铭,表字文选。” 刚聊了没几句,缎儿便在一旁催促,吴吟雪眼看天色已晚,只好意犹未尽的与冯铭告辞。她临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见冯铭还站在锦带桥上,巍然立于夕阳下,不由得心旌摇曳。 坐驮轿回吴宅的路上,吴吟雪叮嘱缎儿去打探冯铭的来历,缎儿却觉得有些不妥。 “小姐,打听一个外男,要是被老太太知道了可怎么得了。” 吴吟雪却信心很足“不会的,祖母最疼我了。” 缎儿暗叹了口气,阳春三月,可真是谈恋爱的好日子。 * 一打听到消息,吴吟雪便往老太太房中去,赶走了正在给老太太捶背的丫鬟,自己上前侍奉。 老太太道:“你这丫头,一副殷勤样,说吧,又有什么事?” 吴吟雪嘿嘿笑着:“祖母,你不是要给孙女儿说亲嘛……” 老太太原本眯着的眼睁开了:“怎么了?你不是最烦别人说这个吗?是有意中人了?” 吴吟雪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故作忧愁道:“算是吧,但是人家好像看不上我。” “哦,哪家公子连我们雪儿都看不上?” 吴吟雪虽是庶出,但颇得吴家老太太老太爷疼爱,才行品貌皆是一等一的。所以吴家两位老长辈为她挑夫婿是连一般的嫡出公子都看不上的。 吴吟雪故卖关子:“人家可是貌比潘安,才比子建,孙女儿是万万比不上的。” “是嘛,不管是谁,只要我们雪儿喜欢,祖母也一定去给你找冰人。” 就等着这句话,吴吟雪连忙跪在地上道:“祖母,孙女儿心仪之人是府尊大人家的大公子。” 吴老太太收了笑脸,皱眉道:“冯大人家的大公子,那不是个庶出吗?” 吴吟雪见了老太太的态度急道:“祖母,您不是说过吗,找夫婿最重要的是德行人品,孙女儿觉得冯家大公子是可依靠之人。再说了,您不是说不管是谁都会答应吗?” “这……”吴老太太沉吟了片刻,扶了吴吟雪,“你先起来,待我去和你外祖父商量商量再做定夺吧。” 到了夜晚,吴家老太爷老太太在庭院里用晚膳的时候正好提起吴吟雪这件事,老太爷听完端着碗筷,良久不语。 “我是真怕,一个庶子,无权无势的,会苦了雪姐儿。” 老太爷把筷子一搁:“你相公我不也是庶出?莫欺少年穷!” 老太太被老太爷这话一噎,叹了口气道:“那便随了雪姐儿的意,只要那小子品行端庄又对雪姐儿好,我就放心了。” 话说冯正则正眯着眼坐在榻边背对着朱姨娘,任由她一双手轻重有度地捶敲着:“春貌,你对吴家二小姐可有所了解?” 像吴家这样的门第,自然是瞧不上朱姨娘的身份不与她往来,朱姨娘不由得撇了撇嘴:“妾身怎么会知道。” “前些日子,我听府上有人说吴家派冰人来打探铭儿的事,好像是吴家二小姐年纪不小了,吴老太爷急着替她择婿。” 朱姨娘一下子只觉得晴天霹雳,吴家那是什么背景,就算不比以前吴老太爷在朝的时候,但依然是江南响当当的高门大户,要是让冯铭那小子捡到了这个便宜,还不得牢牢把铎哥儿踩在脚底下。 思及此,朱姨娘手上的动作不由得重了几分,直到把冯正则疼得闷哼几声,才反应过来。 冯正则看不到朱姨娘布满阴霾的脸,无知无觉地说道:“吴家大老爷又是前任提学官,在文坛颇有威望。也不知道铭儿走了什么运,能叫吴家看上了。” 朱姨娘听着差点跳起来,一双红唇都快咬出血了。 当晚,朱姨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宿无眠。 第006章 牡丹亭般的爱情 云蟾刚从小厨房端了饭菜去永宁房里,正巧见到了金蛉,特意上前关心她:“金蛉姐姐,你的手好了吗。” 金蛉愣了一下,挤出个笑脸:“好多了,还得多谢谢你的黎芦。“ 前些日子金蛉的手被门缝夹了,肿得和个馒头似的,知道云蟾有可以祛外肿的黎芦之后便向她讨了几片。 说完,金蛉似乎又有些苦恼,对云蟾千叮万嘱:“云蟾,这件事你可千万别对小姐她说,小姐一向对我们好,我怕她知道了又要问长问短。” 云蟾心思简单,一脸天真地感慨:“还是金蛉姐姐想得周道”。 “对了,我这儿有个玉镯子且送与你。”金蛉说着从手腕上取下个蓝田玉镯, 云蟾连忙推脱:“我的好姐姐,这怎么成?” 金蛉一把拉过云蟾的手,把那玉镯子套进她手腕:“你都叫我姐姐了,有什么不成的。你我共同侍奉小姐,姐妹一场,以后更要互相扶持。” 云蟾听了感动得热泪盈眶。 金蛉又嘱托道:“你可别宣扬出去,免得其他几个丫鬟看见了又要打翻了醋罐子在背后嚼舌根!只说是自己买的便是。” 云蟾连连称是。 * 梨花初绽的日子里,永宁收到了吴家的帖子,吴家四小姐不日便要及笄,请她去观礼。 永宁名声不好,行为不检,为人张扬,和吴家几个言行端庄为闺中表率的姑娘们一向来往甚少,能收到请帖也是稀奇。 罗氏在一旁问:“姑娘可是要赴约?” 永宁哂笑了笑:“吴家是什么龙潭虎穴?我去不得吗?” 于是罗氏备了驮车,一路往城南吴家行去,到的时候,小巷子里已是堵得水泄不通。 吴家几个婆子在门口迎宾唱名,领着永宁一行人沿着抄手游廊进内宅观礼。 已经到了不少夫人小姐,有不少听闻过永宁名声的,或用眼睨着她,或用团扇半掩脸和旁人窃窃私语。 永宁视若无睹,寻了处地等着开礼。 “姑娘可是冯家大小姐?” 永宁闻声回首,见是个二八年华的姑娘,一张芙蓉面,笑从双脸生,看上去很是亲和可人。 “正是在下,姐姐是?” “我姓吴,闺名吟雪。” 吴吟雪身体羸弱,常居内宅,故而名声不显。 “原来是吟雪姐姐。”永宁笑着福了福身。 “听闻妹妹几日前受了伤,可是好了些。” “承蒙姐姐关心,妹儿好多了。”永宁好奇,这吴家二小姐居然对自己如此关心 “那便是好。”吴吟雪笑容愈胜,心想外人都道冯家大小姐言行无状,毫无教养,如今一看也并不属实。 话说到一半,又有一穿着石青色褙子的女子走过来扯了吴吟雪的袖子道:“吟雪,你同这等女子聊什么,也不怕辱没了自己的身份?” 她说话声音不轻,周围一圈女眷都侧目看过来等着看好戏,巴望着永宁撒泼出丑,永宁却依旧眉目含笑,一点发飙的迹象都没有。 吴吟雪皱着眉斥她:“冯大小姐是客,你怎可这么说?” 那女子没讨到好处,哼了一声掉头就走。 永宁见她走了没几步,看准了时机一脚踩在她裙摆上。那女子一个身形一个不稳住,尖叫着向一旁歪去,正好撞到端着茶盏的丫鬟,茶水全都泼在了她身上,很是狼狈。 顿时四周响起一片悉悉索索的笑声。 “你!”她一边拍打着身上的茶叶渣,不知道是该骂永宁还是那端茶盏的丫鬟。 “吟雪姐姐,开礼了!咱们过去吧。”永宁压根不理会她,拉着吴吟雪入席了。 担任赞者的女性必得是德高望重之辈,吴家请了贤德名声在外的吴王妃,也算配得上这四个字。 吴四小姐一身正装从东房出来,同时又有乐伎在一旁奏乐。吴王妃接过有司呈上来的发笄,小心翼翼地插入吴四小姐发中,这便算礼成了。 之后吴二夫人又出来道:“席面已经备好了,还请诸位赏光。” 永宁和吴吟雪去大厅的路上,还遇到了袁家的三小姐,闺名唤作江颖的,左右逢源地混在一群莺莺燕燕当中。 “吟雪姐姐,这位是?” 吴吟雪忙介绍道:“这是冯家的大小姐。” 两人互相福了身子。 等这一群人走了,永宁才对吴吟雪道:“看来袁三小姐人缘颇好。” 吴吟雪笑道:“她一向爱结交朋友的。” 吃完饭,有吴老太太的丫鬟过来请永宁。 永宁跟着吴吟雪去了吴老太太处,一进门就见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妪坐在上首。 “小女见过吴老太太。”永宁欠身行了个礼。 老太太听了也没啥反应,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人老了便是这样,就算面无表情也令人望而生畏。 永宁却毫不瑟缩,大大方方地微垂着目光,不卑不亢。 一时间屋内静的只剩下自鸣钟发出的“咯嗒咯嗒”之声。 老太太心里有谱,见永宁这个样子方知是个端庄得体的,却有意开口道:“常听别人说冯家大小姐是个骄纵无礼的,今日一看却并非如此。” 永宁听了也并无怨怼,坦然回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是这个理,但老身为孙女儿择婿,却不得不‘耳听为虚’。如今看来,冯家女儿如此端庄,显然男儿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永宁明白过来:“不知老太太看上了舍兄还是舍弟。” 老太太慈蔼一笑:“你觉得呢?” 永宁心中有数:“老太太好眼光。” 这话把老太太逗乐了,使唤贴身丫鬟带了盒物件过来。 “这一件是银鎏金镶宝累丝挑心,雪姐儿也有一件,愿你们日后姑嫂和睦。” 长者赐不可辞,永宁开开心心地收了下来打道回府。 这天,冯铭从府学下学,并未如往常一般回府,而是去了吴山脚下清河坊。 清河坊,杭州市井繁闹之地,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于此。冯铭寒窗苦读十余载,还从未踏入过此地。 好在折桂楼是清贵之流常去之处,丝毫不乌烟瘴气,反倒格外雅致。冯铭上了楼,在雅间内正看到永宁身着男装,坐在那里边吃茶边等冯铭。 “大妹妹,你下次可别叫我来这地方了,如此喧闹,为兄不喜欢。”冯铭坐下来用袖子擦了把汗。 “错错错!”永宁一脸狡黠,“可不是我约你到此处的。” 还没等冯铭回过神来,后头帘子掀起,里头走出来个同样身穿男装的女子,面若桃李,体态窈窕,不是吴吟雪是谁。 冯铭吓得连忙起身作揖。 吴吟雪见他一副拘谨的样子,忍不住露出个春风般和煦的笑容,看得冯铭心中一跳。 永宁拍了拍冯铭的肩膀:“别紧张,你和吴姑娘好好聊,我先走了!” “大妹妹!”冯铭手足无措,刚想去追永宁,却听到身后吴吟雪俏生生唤他“冯公子”,连腿根子都有些软了。 “咱们看戏吧,今天唱的可是《牡丹亭》。”吴吟雪大大方方落座,冯铭再逃就显得失礼了。 ……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惊觉相思不露,原来只因已入骨” “死者可以生,生者可以死。” …… 两人一言不发地各坐两端,端看着台上演着儿女情长,悲欢离合。 牡丹亭一出,几令西厢减价。这话不假,吴吟雪看到深处,不由得眼眶湿润,一边拿帕子拭泪,一边去擒茶盏,却碰到另外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连忙收回来,不由得红着脸侧目一看,见冯铭脸上更是绯红一片,忍不住扑哧一笑。 “冯公子,吟雪不守闺中戒律,自作主张请你过来,还请公子见谅。” 冯铭忙道:“吴二小姐何出此言,能和小姐一起听戏,是冯某三生有幸。” 吴吟雪眼眸立刻笑成了一道月牙:“看来冯公子并非对我无意。” 冯铭没想到吴吟雪如此直截了当,一时间居然接不上话,只呐呐道:“我……” “那冯公子可知吟雪对你的心意?” “吴小姐,这话冯某承受不起。”冯铭板起了脸。 吴吟雪见他神色,突然用帕子捂着脸嘤嘤哭泣起来:“我知道自己是蒲柳之质,配不上冯公子这等人中龙凤,但公子何必如此羞辱我?” 冯铭知道自己话说重了,连忙解释道:“此言差矣,姑娘系出名门,才貌双全,无一不是……” “这么说冯公子觉得吟雪资质尚可,可愿意娶吟雪为妻?” “我……”冯铭一时间被吴吟雪脑回路折服到了,又见她目光灼灼,心中已有了决定,起身跪到地上,“我冯某愿与吴氏小姐永结秦晋只好,白头偕老,永不相弃。” 吴吟雪听了,总算破涕为笑,如一朵盛开的牡丹,妖艳的叫人挪不开眼。 第007章 朱姨娘再次作妖 回到府上,云蟾正侯在房里伺候。 永宁一眼便注意到了她手腕上那玉镯子。 “你这镯子倒是精巧。” 云蟾听了喜道:“谢小姐夸赞!” “哪里得来的?” “回小姐,奴婢用自己攒得银子买的。” “是嘛……” 云蟾见着永宁脸上方还有的些许笑意,却一点点消逝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令人胆颤心惊的肃穆之色,叫她吓得忙不迭跪倒在地上。 “小姐,奴婢可是做错了什么?” 永宁从绣墩上起了身,两腮绯红一片:“云蟾,我自问待你不薄,你却如此报答我!” 云蟾听了如不明就里:“小姐,您说什么,奴婢听不懂啊!” “你还在这里和我装傻,你先是在我饮食中加了黎芦害我伤口险些溃烂,现在又手上戴着朱姨娘的玉镯子,分明就是从朱姨娘那里拿了好处想来害我!” 如此一连串罪行压在她身上,云蟾吓得连哭都忘了,一把将手腕上的玉镯子抓下来丢到一边,:“奴婢没有,这镯子明明是……” “明明是什么?” 被永宁一吼,云蟾突然清醒过来:“这镯子是金蛉给我的!是她!是她要害我!” “你还狡辩什么,你自己说得金蛉与你情同姐妹,怎会来害你?再说了,这镯子是我年前送与朱姨娘的,她怎么可能会有?” “怎么会这样......”云蟾跪在地上,口中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再也吐不出别的辩解之词。 “来人,拖下去打二十板子吧,再关到柴房里等着人牙子发卖了吧。” 几个婆子进来把吓得去了三魂六魄的云蟾拖了下去。 * 冯家挑了个吉日上吴家提亲。虽说吴吟雪是庶出,但吴大老爷就那么一个宝贝女儿,眼见就要出嫁了,又是喜又是忧,连拉着冯正则在花厅里唠了一下午嗑。 “文岳,”吴大老爷喝了点酒已是不太清醒,拉着冯正则说体己话,“咱俩以后就是亲家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你可得让你家那小子照顾好他,否则,我可饶不了你!“ 冯正则连连应承:“那是那是!我家铭哥儿运气好,才能娶到令爱,要是他干了什么出格的事,我第一个打断他的腿!” * 朱姨娘是一大清早被婵娟叫醒的。 “什么事啊?” 婵娟一边伺候朱姨娘更衣一边恶狠狠地回道:“是春分那个小贱蹄子,勾引了三少爷,眼下正在堂中哭呢。” “什么?”朱姨娘一惊,连鞋都没穿好便跑了出去,果真看到春分跪在地上痛哭流涕。 “你这贱婢这是做什么?” “姨娘可要为奴婢做主啊,昨晚奴婢回房的路上,碰见三少爷吃醉了酒,见到奴婢便拉拉扯扯,奴婢一弱女子怎敌得过,便被他拉到房间里……” 朱姨娘听不下去,使唤婵娟去叫冯铎。 冯铎睡了一觉酒方醒,想起自己干的糊涂事真恨不得连扇自己几个巴掌,这要是被自己那个爹知道就完了。 这时候冯铎看见婵娟,仿佛看见了救星。 “婵娟姐姐,你可得帮帮我。这可如何是好?” 婵娟见他这副样子真是又气又恨,但仍是狠不下心来,啐了他一口,没好气道:“你只肖说是春分那贱人勾引你,打死了也不改口便行。” 冯铎瞬间如醍醐灌顶,一到朱姨娘那儿便跪下来痛哭,看起来比春分还惨。 “娘,真是春分那小贱人自己爬上我的床的,她为了攀高枝,不惜做出这种低贱的事。” 春分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三少爷,你怎么可以血口喷人,明明是你强迫奴婢的!” 朱姨娘也是个聪明人,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辗转了一下,怒斥道:“够了!” 春分和冯铎两人被吓得皆是停止了哭闹。 “来人!把这个贱婢给我拖下去,打三十板子,捆到柴房。” “姨娘!你不能这么对我!” 听着春分的哭喊,冯铎总算舒了一口气,突然听见朱姨娘吼道:“还有你!你这个不肖子!” “娘,真是那小贱蹄子勾引我的!” 朱姨娘气得脸色通红:“你以为你这点把戏骗得了别人骗得了我?” 冯铎心想,娘不愧是娘,就算知道了也还是向着自己,内心胆怯总算去了几分。 “姨娘,不好了!”这时候有个婆子急冲冲跑进来,“那春分撞柱子自尽了!” 朱姨娘噌得一下从椅子上弹起来,这要是闹出人命来就完蛋了:“快看看还能不能救活!去找医生!要悄悄的!” 冯铎过了一会见朱姨娘平静下来,心中有了小九九,趁这机会掂着脸道:“娘,你看那春分寻死觅活也不过是为了个名分,不如就让她留在我房内当个通房?” 朱姨娘一听差点气晕过去,自己怎么就生了这么个蠢东西,狠狠地把手绢砸在他脸上:“你是疯了吗?未娶媳妇就有通房,别说你爹不答应,这要是传出去哪家高门大户敢把女儿嫁给你?” 冯铎这才反应过来,连声道:“是是是!” 这时候婵娟在一旁道:“姨娘,其实三少爷说得对,那春分也不过是因为失了清白想讨个名分罢了。” 朱姨娘呸了一口:“要想从铎哥儿这儿讨名分,想都不要想!” 婵娟放低声音道:“咱们府上又不止他一个少爷……” 朱姨娘愣了一下,随即眼波流转:“你是说……” 婵娟言语未尽,只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 话说春分被关在柴房里,浑身湿漉漉的,那些个婆子为了让她醒过来,往她身上泼了好几桶冷水。她额头上的伤口只粗陋地包扎了一下,血水顺着零散的发丝流淌下来,整个人看淡起来就像一具了无生气的死尸,以至于朱姨娘进来的时候被她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哟,春分!是谁把你弄成这副模样!”朱姨娘装作一副怜香惜玉的样子,用手帕子把春分脸上的水渍擦净。 春分见她这副假惺惺的样子,恨不得跳起来掐死她,奈何浑身无力。 “春分,我知道你呀,说到底只不过是为了个名分。铎哥儿占了你的身子,你就是出了府也嫁不到好人家。” 朱姨娘刻意贴近春分,耳语了一阵子。 春分听完朱姨娘的话,用力摇了摇头,哑着喉咙道:“我不干!大少爷是好人!” 朱姨娘哂笑道:“你家在绍兴,家中还有一个六旬老母和妹妹。你懂我什么意思吧!” “你!”春分恨不得能把这个恶妇生吞活剥。 “听我的话,你不仅能留在府上做个通房,你母亲和哥哥还能得到一大笔钱活得好好的,你仔细想想吧。” 说完朱姨娘笑着走出了柴房,屋外阳光正好,让她心情陡然愉悦起来。 月上中天,冯铭晚膳吃了碗酒酿圆子,开始还不觉得,过了一会便觉得头脑昏聩,连书都看不进去了,昏昏沉沉地要去榻上睡着,连叫了几声冯有都没人应,只好自己更了寝衣。 这时候门嘎吱一声被打开了,冯铭见着迷迷糊糊进来一个面生的丫鬟,也不是院子里当差的。 “大少爷,让奴婢来伺候你吧。” 冯铭刚想拒绝,却发现醉的厉害,唇齿都不听自己使唤了,任由那丫鬟搀扶着躺了下来。 第008章 冯铭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永宁失眠了。 她眼皮子上像长了只兔子,跳个不停,不知是福是祸,正在数羊时,突然看见窗外有微弱火光,便喊了守夜丫鬟进来。 那丫鬟回道:“据说是偏院触了祝融,眼下已经灭了。” “那就好,大哥的院子可烧到了。”偏院只有冯铭住。 “没烧到,那火势小得很。” 永宁安心地躺了下来。 几个时辰后,她被罗氏摇醒了,眯着眼没好气地问她:“做什么!做什么!大清早的。” “姑娘,大少爷那里出事了!” 永宁彻底清醒了,从榻上一骨碌爬起来。 还没走到冯铭的院子,永宁就听见女人的哭声,冯有的求饶声,冯正则的呵斥声杂糅在一起呼啸而来。 果真,她到的时候,那平日门可罗雀的院子里站满了人,和戏园子似的,该到的都到了,神色各异,有悲有喜。 “你这畜生!气死我了!“唯一坐着的冯正则气得坐不住,看着儿子屁股被打的鲜血淋漓丝毫没有让他产生半分怜惜,反而觉得力度还不够大,”给我狠狠地打!往死里打!“ 朱姨娘连忙上前眼泪汪汪地宽慰道:“老爷,这可不能真打死啊!” 戏演得可真好,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个贤良淑德的慈母。 永宁上前欠身行了礼,冯正则瞟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来做什么,还嫌不够乱?” “父亲,这件事你查清楚了吗,就这么责罚哥哥!”她看了一眼被上家法的冯铭,打得可真狠,棍子都断了好几根,他也是忍着一声没喊,仔细一看嘴唇都咬破了。 冯正则指了指大哭不止衣衫不整的春分,朝她吼道:“清楚?这还不够清楚?” “老爷,你可要为奴婢做主啊!”春分哭得越发大声,连磕了几个头,额头都流血了 冯正则越看越气,胡子都歪了,眼里爆着血丝:“你这逆子,做出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那么一门好的婚约被你活生生糟蹋了!还死不悔改!真是天理难容!” “儿子……儿子没有!”冯铭沙哑着喉咙吐出这几个字,惹得冯正则又摔了个茶盏。 “铭哥儿,你就认了吧,也好少受点苦。”朱姨娘继续在一盘煽风点火,又哭哭啼啼做出一副悔恨之意,“都怪我平日没教养好你,让你做出这种事。” 永宁冷眼看着院子几个人各唱各的戏,反倒镇静下来,这冯正则不是气儿子干出这种**侍女的丑事,而是恨他毁了自家名声,于是跪在地上朝他道:“父亲,现在要紧的是在弄清真相前不让下人们消息传出去,一旦传出去,便是毁了冯家百年清誉。不如先把府上封锁起来,堵住悠悠众口,再慢慢彻查这件事。” 冯正则一下子如被人浇了盆冷水清醒下来,连忙指使冯禄安排下去 永宁继续道:“父亲,您想想大哥平日里的为人处世。再说了,董姨娘如此尽心尽力地侍奉您,就是看在她的面子上也请先绕过大哥一回。” “老爷,还请三思!”陪着永宁跪下来的还有个五旬老妪。这老妇人矮胖身材,脸肿的像个吹胀了的气球,一脸福相,正是书中描写的冯老太太的陪房——马氏。 冯正则当年外放做官,冯老太太放不下心,觉得林氏太年轻,经验不足,便派了她认为最忠诚也最能干的马氏随行,意思是好帮衬着冯正则管理内宅庶务。几年下来,马氏没有功劳有苦劳,身子却不行了,便逐渐撒手不管事,移居别院,倒让朱姨娘捡了个便宜。 没想到这下连马氏都惊动了。 冯正则可以不理永宁,却不能太扫了马氏的面子。而且永宁的话并不是全无道理,董氏是冯铭的生母,侍奉冯正则最久。 于是冯正则似乎也找回了点理智,让手下的人停了下来。 永宁和冯有连忙上去把冯铭从凳子上扶下来。 “你这孽障,没我吩咐不准出这院子!”冯正则气呼呼地拂袖子走了,连带着府上众人也渐渐散去。 永宁看了眼仍旧跪在地上哭得忘我的春分,吩咐罗氏道:“把这丫鬟带下去。“ 朱姨娘却拦住了罗氏:“大小姐,您刚才没来的时候老爷吩咐了,让我把春分带到房里好生安抚。“ 永宁眨了眨眼,随即笑道:“那姨娘把她带走吧。“ 冯有把冯铭背到床上,看着他屁股上鲜血淋漓的伤口,仍是忍不住一个劲的哭。 “别哭了,“出了这事,永宁心情也差到了极点,“快去找医生。” 冯铭缓了一点过来,耗尽全身力气朝永宁道:“大妹妹,哥哥没有做……真的没有!” 永宁握住了冯铭的手:“我知道的哥哥……” 不可否认,一开始永宁对冯铭只是单纯的拉拢利用,但这一刻她确实有所触动。 “酒酿圆子……昨晚我吃的……有问题!”冯铭望着堂中的桌子,断断续续道。 永宁连忙吩咐罗氏:“奶娘,去厨房查,是什么人做的饭,送过来的路上经了谁的手!” *** 马氏的干女儿揽翠搀着马氏回了咸宁堂。 她一坐下来便喘气不止,汗流如注,不由得感慨道:“真是老了,不服都不行!” 揽翠给马氏倒了茶,拍马屁道:“干娘余威尚在。我瞧着刚才二老爷一看您替大少爷求情,立马就让那几个停手了,说明二老爷心中还是颇为倚重您的。” “哎哟,”马氏乐了,“瞧你这话说的,你道是二老爷照顾我的面子,其实是那大姑娘说话本事高明,一击必中。” “是吗?”揽翠眨了眨眼,拿团扇给马氏扇风。 “揽翠,你瞧着那大姑娘如何?” 揽翠思索了一番:“是个美人坯子,看起来也挺聪明的样子,遇事不慌张,挺好的。” “这大姑娘和我记忆里不大一样了,我还记得她小时候,咋咋呼呼的,没人教规矩,稍微有不顺心就哭天喊地,据说九岁的时候还逼死了个丫鬟。这个朱姨娘也是个厉害的角儿,刚抬作姨娘的时候还唯唯诺诺老实巴交的,没想得这些许年过去了,这深宅大院里妇人间勾心斗角的本事全都给学会了。” 揽翠听不懂冯氏的话,只好傻愣愣在一旁点头。 另一边,当永宁送了看诊的大夫出门时,正好看见急匆匆跑来的丫鬟霞儿。 “大小姐,不好了!吴家来退亲了!” 永宁一惊,差点跌倒在地,她简直不敢相信,冯正则明明下令锁了宅子,怎么消息还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飘到吴家? 人间四月天,本应是春日融融,永宁却觉得风刮在她身上像一把剪子似的捅进了她心窝里。 第009章 柯南·永宁上线 “姑娘,厨房的人说了,昨夜二少爷的膳食里并没有酒酿圆子……” 永宁听完罗氏的话,心又更沉了几分。 “去叫冯有来。” 冯有跪在地上,眼眶都还是红的。 永宁不为所动,冷声冷气地质问他:“昨晚你去哪儿了,怎么一点都没察觉?” “回小姐的话,我是和少爷一起回来的,根本不像春分说的那样什么少爷喝醉了半路把她拽进房间!”冯铭的院子偏远,鲜有人至,只有春风几个日常在附近打扫,所以不管春分这么说都是有理的。 “那她是怎么跑进大哥房间的,你难道没有守在门口吗?” 冯有啪啪啪开始扇自己巴掌:“都是小的的错,小的不该去救那火!” 永宁突然想起来,昨夜偏院走水了。 她心间突然起了一阵恶寒。这一切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为之,那个人是朱姨娘吗? ▲ 永宁终日郁郁寡欢,霞儿在一旁看见了,有意无意地提起:“小姐,最近清波门外丝绸铺子进了一批云锦,做夏衣最是清爽舒适。” 罗氏皱着眉训她:“你这蹄子,瞎说什么,没看到姑娘烦着吗?” 永宁知道罗氏是怕她出去看见冯铭这件事闹得人尽皆知内心不快,却淡然道:“那咱出去瞧瞧吧,正好散散心。” 进了丝绸铺子,永宁便听到有人唤自己,侧目一看,是袁家三小姐袁江颖。两人回了礼,一边挑料子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攀谈起来。 “听说令兄去吴家提亲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令兄的喜酒呢。永宁,怎么了?” 永宁回过神来,朝袁江颖挤出个笑脸:“没事,没想到这消息传那么快。” 袁江颖也笑道:“毕竟都是杭州的高门大户,谁人不晓?” ▲ 永宁浑浑噩噩地回到府上,一个下午都在反复琢磨着袁江颖的那句话,直到躺在床上头脑都是昏的。 “奶娘!”永宁突然一个激灵,爬起来唤道。 罗氏连忙走进来。 永宁扫了眼外头,压低了声音问罗氏:“霞儿几个丫鬟都下去了吧?” 罗氏也是通透的人:“嗯,都下去了,姑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永宁道:“今儿我遇到了袁家三小姐,她和我说的几句话倒点醒了我。” 于是永宁把袁江颖所说的话几乎一字不差地转述给罗氏。 罗氏听完思索了一番:“姑娘的意思是,为何大家都不知道咱们府上发生的这件事,偏偏先让吴家知道了?” 永宁点了点头:“我一开始还在怀疑只是袁家三小姐不知晓此事,后来想想此人相交甚广,什么小道消息都是第一个知道的,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而且听她的语气也不想在故意揶揄我。” 罗氏反应过来:“也就是说是有人,或者说是咱们府上的人故意将消息传给吴家,而且似乎并不想让旁人知道这件事。” “没错。这个传消息的人应该还顾忌着咱们家的颜面。” 罗氏皱眉道:“可会是谁呢?” “我一开始便猜想是朱姨娘,现在有几分确定了。” 罗氏摇了摇手中的团扇:“姑娘何出此言?” “你想,朱姨娘一向怕大哥越过冯铎去,如果大哥娶了吴二小姐,不能说从此一步登天,却也是前程无忧,所以朱姨娘不会放任大哥就这么娶了吴二小姐。她虽想借着此事发挥,毁了大哥这一段姻缘,却又怕这件丑事传扬出去,连着损害了冯铎和冯永盈姐妹的前途和名声,因而只敢悄悄知会吴家。你说对不对?” 罗氏轻摇团扇的手一顿,缓缓地点了点头。 想通这一切,永宁终于安心地躺了下来。只是她不确定,是不是整件事的始作俑者都是朱姨娘,而且现在还有一个问题是,那天根本无人出府。如果是朱姨娘把消息传了出去,她又是怎么办到的呢? 第二天一早,永宁又唤来罗氏,让她去查冯铭那件事发生当天府上有谁在外头。她现在除了自己的奶娘,谁都不相信。 罗氏小儿子黄永在外宅当差,消息倒是灵通,仅到了晚上就差了出来。出事那天府上的确没人外出,但有几个人在外头,一个是厨娘毕氏,家里死了亲戚回湖州奔丧。还有一个是金蛉,她哥哥来杭州探亲。 毕氏现在人还在外地,查无可查,金蛉却中午刚回来。 “果然是她!”永宁吩咐罗氏,“你去打听打听那天金蛉除了呆在自己家里,还去了哪里。” 罗氏应承下来,却又道:“姑娘,金蛉毕竟是跟了你多年的丫鬟,要是被她知道了,怕是会伤了主仆情份。” 永宁冷哼一声,那天去盐官上坟把她往刀上推的那个人怎么不顾忌主仆情份? 几个时辰之后罗氏带来了消息,据金蛉家的邻里说,她每日卯时都会出门去买菜,末刻归家,只是那天她去的早些了而已。 永宁听完沉默了,冯铭被抓包是在巳时左右。如果真是金蛉借着买菜的当儿去吴家告状,她也总不能提前未卜先知吧? 难道说不是她? 永宁只觉得满头乱絮,拿出文房四宝在宣纸上不停的写着“未卜先知”四个字。 看着满桌子龙飞凤舞的字,永宁懊恼地差点掀桌。 还有,金蛉在外头又是怎么知道府内发生的一切的呢? 这时候霞儿端了碗梅苏汤进来,看到满室写废了的宣纸,也是一惊。 “霞儿,你说为什么会有人能未卜先知一切呢?” 霞儿听到永宁这样问,好笑道:“这怎么可能,奴婢觉得这些都是算命的江湖骗子惯用的手段。” 永宁倒是一下子想起来,一些算命的说你今日会被盗财,就真买通个扒手在路口偷你东西。 思及此,她突然相通了——假如朱姨娘安排了这一切,唆使春分去爬冯铭的床,那她不就正是相当于提早知道了一切吗,那也就解释了为什么金蛉会提前去吴家告状。 但她随即又想到这一切都是她的推断,不由得懊丧不已。 不过没过多久,永宁就想到了法子,朝偏院柴房去了。 第010章 闹鬼 云蟾在柴房中自尽了。 “听说了吗,那云蟾是撞墙自尽的,死的时候眼睛睁得老大,血流了一脸,刚进去的丫鬟都被吓哭了,回去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这就叫死不瞑目,据说云蟾在死前咬破了指头,在墙上写了‘害我者,还我命来’几个字,你说瘆人不瘆人?” “像这种死前有怨气的人会化作厉鬼,来找仇人报仇!” “吓死人了!你说她会去找谁啊?可千万别来找我,我和她无冤无仇的!” 这话一说完,几个嚼舌根的丫鬟都沉默了。 半晌,才有的胆大嘴快的丫鬟道:“你说去找谁?这又不是她第一次逼死丫鬟了,还记得几年前的彩屏吗,也是那样枉死的!” “老爷就不管管吗?” “谁管得了她呀,再说这次是云蟾自己作死,往饭菜里头加不干净的东西,府上现在为了大少爷的事已经是忙作一团,哪还有心思来管一个丫鬟的死活呀。” 说完,一众丫鬟连道了几声“阿弥托福”。有个眼尖的看到金蛉在旁边一直寒着张脸皱着眉头,一言不发的,便上前拍了拍她的肩头,没想到金蛉一下子像是被吓到的样子,怪叫了声。 “哎呀你叫什么!吓死人了!” “没什么……”金蛉声音低得只能自己听到。 那天她亲眼见着云蟾的尸体用一块白布盖着抬出了府,这样一个以前和她朝夕相对的人就没了,让她心里怎么能舒服。 当天夜里,乌云遮了皎月,四野茫茫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得树上寒鸦嘶鸣了两声,又张着翅膀像个鬼魅一样飞走了。 守夜的丫鬟一想起白日里几个人聚在一起聊的事情,不由得心底发毛,把被子又裹得严实了些。 后半夜,这丫鬟内心的恐惧终究是敌不过困意,正昏昏沉沉半睡半醒间,突然听到里头永宁的尖叫声。 那丫鬟一下子跳了起来,启了门进到里屋,见到原本关着的窗户像扇子一样诡异地开合着,一阵阵阴风涌进来,花鸟纹羊角灯也吹灭了。永宁惊慌失措地坐在床上,手指着窗外。 “她来了!她在那里!” 丫鬟见了永宁狰狞的表情,强作镇静道:“小姐,那儿什么都没有!” 永宁一把抓住丫鬟的手臂,言辞凿凿:“我刚才看见了,是云蟾!她回来了!” “不会的小姐,您一定是看差了!”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只剩下喘息声,仔细一听,还有水滴落时滴答滴答的声音。 那丫鬟想兴许是房顶漏水了,便燃了蜡烛去寻那水从何处低落,就没想到却照着地上一滩鲜血,正从房梁上滴下来。 “啊!”那丫鬟吓得不轻,连跑带滚地出了房门,沿着抄手游廊乱跑了一阵,却看到前头站了个白衣女子,披头散发,手持着一盏灯笼,背对着她。 丫鬟颤颤巍巍地问她:“你,你谁啊?” 那女子缓缓转过身来,丫鬟见到她那张脸,怪叫一声,晕倒在地上。 * “我真的看见了,是云蟾!她来报仇来了!” “她为什么要来找我?我没害她!” 那丫鬟第二天醒过来,见人就只这两句话。 一开始大多数人都不信,但看到这丫鬟吓得丢了魂的样子,再加上永宁也见着了,又不得不信邪。 一时间府上便传遍了——梧桐斋闹鬼。 永宁也被吓得下不了床。虽说鬼神是无稽之谈,但见人心惶惶的样子,罗氏还是去庙里求了尊开过光的菩萨还有几个观音玉佩。 她把观音玉佩发给几个一等丫鬟,还嘱咐她们不要大肆宣扬扰乱人心。 翠微阁内,朱姨娘正和两个女儿一起吃果子。 “真有此事?”朱姨娘好奇道。 冯永盈柔柔弱弱胆子最小:“是啊,听说连长姐都被吓病了。还有个守夜丫鬟被吓到话都不会讲了!” 冯永佳不屑一顾,她其实打心底里瞧不起冯永盈这副小白兔的样子:“鬼神之说最是荒诞,二姐怎么连这点胆子都没有?” “不是……”冯永盈辩解道,“这不是已经有两个人撞见了嘛。娘,要不我们也去寺庙里求尊菩萨回来吧!” “荒唐!”朱姨娘拍了拍桌子,她背地里干过的黑心事不少,要是信因果报应之说,那她就不用睡觉了,“这种无边际的话你也信。再说了,云蟾的死和我们有半点干系吗?杞人忧天!” 冯永盈连忙低声认错。 朱姨娘又嘱咐道:“你们两个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别整天说这些有的没的贻人口实!”说完便撇下两个女儿回房去了。 这时候婵娟刚去见过金蛉,回来和朱姨娘说道:“金蛉事情都办妥了,只是这小蹄子不知道为什么魂不守舍的,说话吞吞吐吐。” 朱姨娘摇着团扇的手顿了顿,随即道:“我是怕金蛉一时间脑子发昏把什么都吐出来了。” 婵娟吓了一跳:“不会吧,她哥还被咱捏在手上呢。” “谁知道呢,没长胆子的货色。”朱姨娘冷哼了声。 第011章 捉鬼 又是一个夜晚。 金蛉想着白天的点点滴滴,难以入眠,便从枕头底下掏出那观音玉佩。玉佩躺在她手心里,在月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倒叫她心里踏实些。 就在瞬间,金蛉听见了那水滴落的声音! 她想起永宁也是听见了这声音,一时间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仿佛浑身都僵硬了。 不会的!云蟾生前就那么无用,死后变成鬼也吓不倒她! 金蛉这么想着,翻身下床点了蜡烛去寻那水滴声的源头。 就在角落里,她果真发现了一滩鲜血,更瘆人的是,血里还躺了支玉镯子。金蛉定睛一看,不正是她给云蟾的那只! “啊!”她尖叫着跑出房门去,正好撞到走在游廊上的罗氏。 “金蛉,你这是做什么?” 金蛉只觉得快要窒息了,哭着对罗氏道:“那里头,有血!” 罗氏睨了一眼金蛉,只身走进房去,半晌出来道:“哪有什么血?行了!大半夜别装神弄鬼了,怕的话就戴上那玉佩!” 金蛉进去一看,墙角果真干干净净的。 她揉了揉眼睛,听了罗氏的话去找那玉佩,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摔在了地上,碎成了两瓣。 金蛉彻底慌了神,缩在榻上一动不敢动,满脑子尽是丫鬟们说的——云蟾死不瞑目!云蟾要来报仇! 她要找谁报仇?对啊,是自己害的她!她要来找自己报仇! 房间里这时候突然又想起了水滴声,还接连着有哭声飘进来,像极了云蟾挨板子时发出的哭声。 金蛉只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她跑到门口想逃出去,却发现门早就被锁上了。 “滚开!我没害你!我没有!”金蛉不知道云蟾的鬼魂在哪里,只好拍打着周围的空气,又蹲到墙角继续哭嚷着。可那哭声似乎越来越大,几乎要严严实实包裹住她。 她一抬头,居然看到床对面墙上血淋淋写着几个大字——“还命来!” 金蛉大叫一声,已经在崩溃边缘,吓得涕泪横流,呢喃道:“云蟾!我错了!你放过我!是我!是我用了你的黎芦!我用玉镯子陷害的你!都是我!求你放过我!“ 那哭声依旧不止,愈演愈烈。金蛉再也撑不住,像自首一样将自己做的那些歹事全都抖了出来,当然,还包括受朱姨娘指使去吴家告状,一件不漏。 等她吐露干净的时候,房门被打开了,乌泱泱进来一群人。 为首的是永宁和马氏,后头还跟着几个丫鬟,当然其中还有“死而复活“的云蟾。 金蛉正抱着头缩在角落里,见到来人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好你个金蛉,这下全招了吧!” 金蛉听永宁如此一讲,又看到后头的云蟾,脑中突然翁的一下,歇斯底里地扑上来:“好啊!你!你们!算计我!” 几个粗壮的老婆子上前一把拖住她。金蛉自知死到临头,反倒哈哈笑起来:“云蟾,你居然炸死!想我聪明一世居然栽在你手上!” 云蟾冷哼了哼:“那还得谢谢你,我的好姐妹!要不是你想置我于死地,小姐也不会想出这个法子钓你上钩。” 永宁寒着脸吩咐几个婆子把她拖到耳房审问。 ▲ “说吧,我从未亏待过你,你为何做出如此叛逆不道的事。” 金蛉被五花大绑地捆着跪在地上,也不看着永宁,冷冰冰道:“你不是知道吗,我家里有个哥哥要念书,我嫂子又好赌,家里缺钱,我本来就是朱姨娘房里出来的,朱姨娘肯给我钱,我就帮她做事。” “恐怕,不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永宁喝了口茶,“去盐官的时候从背后推了我一把,害我被刀砍伤那个人也是你吧。我很好奇,你究竟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非要置我于死地?” “没错是我,我还故意叫冯铭去反方向寻你。没想到你命那么大,居然没死。”金蛉如癫狂般大笑起来,“你还记得彩屏吗?那个被你逼死的丫鬟。 永宁想了想,书中好像是有提到这么一笔,原身九岁的时候责罚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丫鬟,后来那个丫鬟不堪重负自尽了。 “她是我姐姐!“ 金蛉此话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她咬碎了一口银牙,面色狰狞:“你害得我失去了最爱的姐姐!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 永宁提高了音量道:“那是她咎由自取!” “你胡说!你这个贱人!”金蛉连声叫骂,被婆子用抹布一把捂住了嘴巴拖了下去。 耳房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永宁看到一旁的云蟾,挥手示意她过来:“云蟾,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能为小姐做事,云蟾就不委屈! 永宁笑着摸了摸她的手:“你这丫头。” “是云蟾笨,才叫金蛉算计了。” 永宁想了想,说了句云蟾记了一辈子的话:“你要明白,我看重的从来不是一个丫鬟机敏聪慧与否,而是看她是不是忠诚。” “奴婢知道!”云蟾听了,眼眶都湿润了。 * 事情办完已经是深夜,永宁亲自送马氏回去。 “姑婆,这次还劳烦你跑一趟,真是拖步了。” 马氏乐呵呵的:“这有什么,你是个聪明的,知道你老爹不会相信你才想到要找我。你放心,明天见了二老爷我一定如实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永宁很是感激。 两人又走了一段,马氏突然道:“倒是金蛉往你膳食里加黎芦嫁祸给云蟾这件事,我看未必是朱姨娘指使的。” 永宁回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如果真是朱姨娘干的,何必特地让金蛉用那只的镯子。其实,金蛉怨恨的不止我一个,她恨的是整个冯府,府上越乱,便越遂了她的意。” 马氏点了点头:“是这么个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啊!” ▲ 西边天泛起了白光,婵娟闯进了朱姨娘的卧室把她摇醒了。 “姨娘,真出事了,梧桐斋那边传来消息,金蛉被抓了!” “什么!”朱姨娘从床上蹦了起来,“天杀的,我就知道那贱人守不住秘密!” 朱姨娘手里拽着的褥子眼见都要被撕裂了,她方从床榻边的柜子里取出个玉佩:“这是金蛉他哥的,你把这东西想办法递进去给她,她若是聪明,自然知道怎么办。” 第012章 朱姨娘母女的rap 马氏当着冯正则的面一五一十地复述了昨晚发生的事情。 “家宅不宁!真是家宅不宁!”说实在的,他是失望大于气愤,他万万没想到她一向捧在心间上,看上去温婉柔弱的朱姨娘居然会背着他干了那么多黑心事,“去!去把那个毒妇给我叫来!” 朱姨娘显然事先得到了消息,来的时候一身白衣,脱簪散发,两眼红彤彤的,看样子已经是哭过了。 要是换在平常,这副弱柳扶风的样子还能换得冯正则的怜惜,可他今日是气极了,哪有什么怜香惜玉的心情。 “老爷!”朱姨娘是一进到花厅就跪在地上痛哭,“妾身冤枉啊!” “冤枉?谁会来冤枉你?马大娘一介长辈会来冤枉你吗?” “自然不是马大娘!是金蛉那个贱人!” “扯淡,金蛉自己都招了,说和你串通了做了那见不得人的勾当,你还在这边反咬一口,真是心思歹毒!再不招,就上家法了!” 朱姨娘第一次见冯正则用那么重的词骂自己,心下更是委屈,嚎啕大哭如丧考妣:“老爷,金蛉一向和妾身有过节,早就对妾身心存恨意,才硬要胡言乱语污蔑妾身。” 冯正则听了侧目道:“你不是和那金蛉狼狈为奸吗,怎么又成你俩之间有过节了?” 朱姨娘抹了把眼泪:“老爷忘了吗,金蛉这狐媚子本来是我房里的,因为她不老实才被妾身打了一顿赶出去的,她一直对妾身怀恨在心啊!再说了,听说金蛉昨晚上被吓得状如疯癫,都那副神志不清的样子了,她说的话怎么可以相信呢?” 所有人一下子就都想起来了,金蛉刚进府本来就跟着朱姨娘的,只不过眉目清秀,朱姨娘看着不喜,就找了个由头赶出去了。只不过二小姐凡事都和朱姨娘对着干,为了恶心她才把金蛉调到了自己房里。 冯正则一听倒觉得有理,眉目舒展了些。 永宁却心道不好,要坏事! 朱姨娘又道:“老爷若不信,就把金蛉带过来,妾身和她当堂对质!” 于是冯正则吩咐把金蛉带了过来,众人只见她头发蓬乱,眼神涣散,口中念念有词。 “金蛉,我问你,你昨天说的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什么话?”金蛉痴傻地笑道。 冯正则加大了音量:“所有话,你干的一切!是不是朱姨娘指使你的?” “哈哈哈哈!”金蛉又开始没头没脑的笑起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要回家……”说完居然开始哭了。 众人心下明白,这金蛉八成是疯了。 冯正则只好叫人把她拖了下去。 这时候永佳永盈两姐妹也赶了过来,跪在地上陪她们母亲一起唱窦娥冤。 哭泣是冯永盈的强项,她虽哭的不如冯永佳大声,却凄凉婉转别有一番风味,几让闻者落泪。 冯永佳靠得却是她那张巧嘴,一边哭一边诉道:“爹爹明鉴!姨娘侍奉了您那么多年,爹爹上次生病,也是姨娘她衣不解带地伺候,后面才累倒的。可不能因为一个贱婢昨晚上几句浑话您就弃她为敝履啊!” 看到她们母女三个在地上哭成一团,冯正则其实火气已经泄了一些,脸色也没那么狰狞了,只是一个劲叹气。 “要是老爷不相信我,”朱姨娘看在眼里,知道时机到了,下了狠心,打算发大招了,“妾身便不活了!” 说完她就要往一旁柱子撞去,冯正则连忙上前抱住她。 “春貌!你这是做什么?” 朱姨娘在冯正则怀里仍在哭哭啼啼,粉拳锤着他的胸口:“妾身不活了!” 冯正则没了法子,只好行缓兵之计道:“你先冷静些!要是有隐情,我自然不会委屈你!” 永宁知道这个不靠谱的爹爹又要坏事,本来急着要开口,却看到马氏的眼神,只得按捺下来。 闹了一个上午,最后冯正则得出结论——虽然朱姨娘有嫌疑,但毕竟是金蛉口说无凭,更别说她现在已经疯了,所以不能定罪。然后又使出他的禁足大/法,再夺了朱姨娘掌中馈的权力,交还给马氏。 从冯正则处出来,永宁就沉着张脸问马氏:“姑婆,你刚才为何阻止我,难道就任由朱姨娘这样颠倒是非?” 马氏倒是面色平和:“姑娘,这事从来不急于一时。后宅争斗谁是赢家,其实全凭主君一人喜恶来定夺,只要老爷对朱氏尚且还有眷顾之心,你便斗不倒她。” 永宁不由得沮丧万分:“难道就真的没法子了?” 马氏安抚地拍了拍永宁的胳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这事得如水滴石穿慢慢消磨,须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闹了这一出,最后反倒可怜了春分当了替罪羊,被人认作是一个为了往上爬不惜诬陷主子的不仁不义之辈,叫府中的人用红碳烫哑了喉咙逐了出去。 冯正则言辞恳切地去了吴家解释了这件事。虽然如此,吴家几位长辈仍旧觉得冯家治下不严,内宅不宁,怎么舍得把吴吟雪嫁到这样一处地方去,也不管吴吟雪再三哭闹,坚决退了婚。 可怜吴吟雪听闻冯铭被打成了重伤,忧思不已,只好写信给永宁,请她帮忙让两个人再见上一面。 永宁边装作有事出门的样子,回来的时候将吴吟雪夹带进府。 吴吟雪一来到冯铭住处,见他面色灰白,伤口触目惊心,瞬间声泪俱下。 冯铭一看居然是吴吟雪,也红了眼眶:“吟雪?你怎么来了?” “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你,你都伤成这样了,我怎么能弃你不顾?” 冯铭听了心中不知该是喜还是悲:“吟雪,咱们已经没有婚约了,你不必挂念我,你偷跑到这里,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吴吟雪一听,哭得越发凄惨:“我不管!” “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曾怀疑过我?” “我从头到尾都是相信你的!”吴吟雪握住了冯铭的手,“我这辈子就算嫁做他人妇,心中也只有你!” 冯铭听完宽慰地笑了笑:“有这句话,冯某便此生无憾了。” ▲ 吴吟雪出了房门。 已是春末,院子里却花草繁盛,让她陡然想起和冯铭看《牡丹亭》的那日,正应了里头唱的——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永宁在一旁看着她,心想相比较她上辈子见多了的出轨劈腿,古人的爱情还真是坚贞。 第013章 小世子 燕京,荣王府邸。 荣王党的一伙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只因西苑传出了消息,当今天子病了!当然这不是关键,宁德皇帝沉湎修道,长期服用那些江湖妖道进献的所谓金丹玉药,身体早就垮了。这事大家都知道,只是他老人家今天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突然对掌印太监王春说想把皇位传给庶子雍王,一下子吓坏了荣王,他连忙把自己几个肱骨之臣叫到了府上。 “诸位,父皇今日说了这番话,再加上二弟他迟迟不肯就藩,实在让本王胆战心惊啊。” 时任礼部尚书兼内阁次辅的唐骢见荣王惴惴不安的样子,安抚道:“王爷不用担心,陛下他的心思一天一个样,我们谁也猜不透,兴许他老人家只是一时说说而已。” “一时说说?”荣王拖着肥大的身躯从凳子上立起来,“前几日右佥都御史梁文辉弹劾汪元锡的奏疏在通政使司就被截下来了,状没告成,人倒先下了诏狱。眼下朝野上下全是汪党的爪牙,我等真是举步维艰!” 把持朝政的首辅汪元锡是铁杆雍王党。 在坐众人听完皆是默默不语。 好在荣王妃领着几个丫鬟来救场了。 “各位大人们辛苦了!” 荣王妃姓冯(没错是和永宁一家的),闺名淑华,三十余岁依旧风姿卓越,眉目端庄且不失妩媚,难怪荣王如此好色的人能长久地钟情于她。 几位大人忙起身行礼。 照理说时下程朱理学兴盛,提倡男女大防,宣扬女子就该谨守本分。可荣王妃不是一般女子,她在京中一向号称女中诸葛的,智谋不下男子,时常能在荣王面前提出真知灼见,渐渐地,荣王和几位大人也就默许了荣王妃进出会客厅。 几个丫鬟给大人们上了茶,荣王妃自己给荣王添了茶递过去道:“王爷不必太过忧虑,太祖爷当年就曾和庶弟争夺天下,然而立嫡立长乃是顺应天意,更是顺应民意,连普通百姓家都知道的道理,万岁爷怎会不清楚?” 荣王妃舌灿莲花,荣王听了才些许平静下来:“只是汪文锡祸乱朝纲,残害忠良。我朝东有倭寇,南有苗乱,北有鞑靼,危机四伏,汪党却一心想着如何贪墨敛财,真是可恨!” 荣王虽然没什么才干,但三观比他老子正。 听他一讲,在座几位大人都连连称是。 “据说汪文锡最近购置了一处府邸,规模宏大,里头极尽奢靡,陛下的玉熙宫却因遭了雷劈到现在还没钱修葺,真是岂有此理!” “国库虚空,估计每年税收大半都进了汪文锡的腰包了吧!” ▲ 程先生走进来的时候,荣王世子朱昶文和大伴刘延禄趴在桌子上斗蛐蛐。 程先生之所以叫程先生,是因为他是老子荣王的侍讲侍读,后来又成了儿子朱昶文的侍讲侍读。 十六岁的朱昶文到底胜在年轻,五感敏锐。当发觉不对劲的时候,第一个把蛐蛐捉起来藏在了袖子里,还顺手抓了本书装模做样读起来。刘延禄也不愚钝,机巧地藏匿了蛐蛐笼子,端起了一旁的茶壶给世子殿下倒起茶水来。 等到陈先生差不多走进了,朱昶文才装出一副刚从书海中回过神来的样子,恭恭敬敬地唤了声:“先生!” 程先生眉目英挺,身形挺拔,自带一股翰林词臣特有的书卷气。 朱昶文每次见到他总能想起那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旁边的刘延禄也抓准时机回过身来,似乎才发觉来人,挤眉弄眼地笑道:“原来是程阁老!” 程先生刚开始什么都没说,只往桌子上不咸不淡地扫了一眼。 正当两人以为事情要败露的时候,程先生突然开口道:“幸苦刘公公了!” 虚惊一场的刘延禄用袖子擦了把额头上的汗,连声道:“应该的应该的!” 程先生不像别的文臣对宦官嗤之以鼻。相反,他态度一向和善,可刘延禄总觉得每次和他说话都不由得有些底气不足,并且他一露出那副招牌的温润儒雅的笑容更是让自己瘆得慌。 “殿下可是在温习今日的功课?” 矛头转向自己,朱昶文连忙“点头哈腰”道:“正是!” “那便好!下官便陪着你一起。”程先生说完就施施然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给自己倒了盏茶。 要完!朱昶文想了想自己袖子中的蛐蛐,和刘延禄对视了一眼,苦恼地坐下来翻着书。 时间是这般难熬,朱昶文和刘延禄期间交换了无数个眼神,又看到程先生怡然自得地喝着茶,真是有口难言。 终于,程先生站了起来,要向朱昶文告辞了! 朱昶文差点没激动地笑出来,谁知道程先生临走前撂下一句:“殿下不知道书拿反了吗?” 他这才注意到满眼倒着的字,真是欲哭无泪。 再掀开袖子一看,他的“常胜将军”早就被闷死了! 朱昶文哀叹道,他可是做了一回唐太宗啊! ▲ 朱姨娘怀孕了! 这是冯府最近一大喜事。下人们都说,朱姨娘曾去寺庙里求了一卦,说她命中还有一子,所以这胎估计是个儿子。 母凭子贵,虽然朱姨娘前些日子惹了冯正则不痛快,但有孕之后反倒更得他宠爱。 …… “啊!” 永宁尖叫着醒来。 一旁的罗氏吓了一跳,赶紧上前安抚:“姑娘这是做噩梦了?” 永宁吓得直喘气,喝了罗氏递过来的水之后才缓过来:“我梦见朱姨娘那个小妇怀孕了!” “怎么会?朱氏现在还在翠微阁禁足呢,老爷生了她的气,一直都没去过那里。” 永宁却越想越担心,按照书上写的,朱氏年末会怀上个男胎,现在已经五月中了。虽然她一时间失了势,但照着冯正则的尿性,能长久忍住不去找她才怪! 总之不能让这一切发生,如果朱姨娘怀孕了,那之前做的那一切就功亏一篑了。而且几年之后,朱姨娘会因为儿子多被扶正。 永宁也不想睡了,罗氏伺候着她更衣。 “咱去大哥那里看看吧。” 鸡刚打了鸣。到了冯铭那里,天光还甚早。冯有在门口扫地,见到永宁,小声抱怨道:“大小姐你可来了,你不知道大少爷这几天除了睡就是学,和走火入魔了一样,还把一些书籍都给烧了,他不会是受打击太大了吧?” 永宁进了门,却见冯铭端坐在朱子像下,闷头苦学了许久的样子。 冯铭之前也勤奋,却还没到这种闻鸡起舞的地步。 “大哥,你休息会。”永宁从食盒里端了碗杏仁豆腐给他。 “谢谢大妹妹。”冯铭揉了揉干涩的眼睛。 趁他吃的时候,永宁问道:“大哥心里可还为吴家小姐一事挂怀?” 问完永宁就觉得自己是在放屁,冯铭要说不挂怀的话岂不是调头就忘,渣男一个。 冯铭握着汤勺的手顿了顿,有些苦涩道:“是我无能,我没有能力让吴小姐的父母长辈相信我。我以前总觉得考功名是村学究语,所以沉迷诗词歌赋,总做一些无用功。如今我才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出路。我如果不是那么一事无成,默默无闻的话,我可能也不会失去她。” 怪不得冯铭要烧书,估计遭殃的都是那些四书五经以外的书。 永宁想他上辈子碌碌无为,屡试不第,是不是因为没有经历吴吟雪这个挫折?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冯铭这次就能改变命运。 第014章 给渣爹的眼药 被禁足这几天朱姨娘也没闲着,先是诗兴大发,每天写无数首诉情思的诗辞给冯正则。可惜冯正则这次是来真的了,一概拒之门外;后来又是装病,叫了n次大夫,发烧拉肚子头疾都试了一遍。本来冯正则是有些担忧的,但是忍了几天发现她一天一个花样,就知道朱姨娘在玩苦肉计。 朱姨娘心情不好,苦了翠微阁的丫鬟下人,时常挨打挨骂。 “啪唧。” 又是一尊搁在花几上的珐蓝掐丝花瓶被朱姨娘砸的粉碎。 “废物,都是废物!”她指着自己两个女儿破口大骂,“我生你们养你们有什么用,关键时刻派不上用场!” 冯永盈红着眼睛道:“父亲这几天根本不见我们,女儿也是没法啊。” 冯永佳也很委屈:“要不是您用错了人,也不会这样啊。” “你!” 见朱姨娘要手动教训冯永宁,婵娟连忙上前劝阻:“姨娘息怒!您还不知道老爷吗,心肠最是软,过个几天肯定会想起姨娘的好处,还愁他不过来吗?” 朱姨娘听完总算好受了点:“老爷何曾如此对过我,对!都怪冯永宁那个小贱人!没想到她以前看起来傻里傻气的,现在倒长本事了,还学会装神弄鬼了?” 又稀里哗啦骂了一通,总结下来就是——此仇不报,她朱春貌誓不为人!! 话说永宁自从上次请了马氏去帮忙之后,常去咸宁堂看望她 天气如煮温水般热起来,马氏体态丰腴,最是怕热,已经扇子不离手了。永宁便一边看着马氏查帐本,一边替她扇风。 “没想到掌管中馈是如此麻烦的事儿。” 马氏听永宁如此说,浅浅一笑道:“男人要打拼事业,女人要管理内宅,天经地义,逃不掉的。宁姐儿可是要跟着老奴学学?” 永宁撇了撇嘴,她看到这些密密麻麻,状如蚂蚁的小字就头大,马氏好歹戴了副眼睛有四只眼,她可只有两只。 马氏一页一页翻看着,突然道:“奇怪,这朱姨娘房里怎么少了那么多物件?青花松竹梅纹盘一件,青花缠枝花卉纹出戟尊一件,锦地纹壮罐一件……” 永宁反应倒快:“好像还全都是瓷器!” 马氏唤了翠微阁管事的来。 那管事的嬷嬷听了一脸为难,支支吾吾道:“这……最近朱姨娘火气大,就砸了几个出气。” “荒唐!”马氏有些生气,重重地把账册合上了,“自己犯了错,拿物件出气算什么本事。回去告诉朱姨娘,再砸东西,自己出钱补上!” 文华轩这边来了位稀客。 永宁其实一点都不想接触这个渣男爹爹,但深觉得马氏那句话说得对——在后宅,不得主君的心,再怎么奋斗都没用。 见到永宁提着个食盒,冯正则心下觉得稀奇,自己这个女儿以前娇贵的五指不沾阳春水,如今怎么还给自己做起东西来了? 永宁在冯正则诧异的目光中盛了一碗鸾羹,恭恭敬敬地递给他。 冯正则清了清嗓子:“哦,那个,你放这儿吧……” 永宁心下翻了个白眼,看他这拘束的样子,以前估计都没怎么和原身讲过话,当爹的能和女儿疏远到这个地步,也是没谁了。 刚才她一进来的时候,冯正则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中药味,不由得问道:“你可是病了,一身的药味?” “没,只是给朱姨娘熬了点药。” 冯正则一听有些紧张起来:“姨娘病了?” 永宁回道:“也不是什么病,只是听说姨娘她自禁足以来肝火旺盛,脾气不大好。想着她被惩罚也有女儿的原因,女儿难免有些过意不去,就寻了些方子,熬了点祛火的药送过去。” “肝火旺?”冯正则听完脸色马上沉下来,“你有心了……” “不过女儿也是有私心的,听闻姨娘那儿有些青花瓷颇为别致,就想借过来观赏一番。” “这是小事,你告诉冯禄要哪个,让他去说一下便是。” 冯禄走进来,永宁故作思索:“我想借一件青花缠枝花卉纹出戟尊,一件青花松竹梅纹盘,一件锦地纹壮罐。” 冯禄去了马上就两手空空的回来,含糊不清道:“老爷,二小姐,不巧,朱姨娘那边说这前些日子这些瓷器不小心被砸碎了。” 永宁讶然:“都碎了?一件不留?” “是,都碎了。” 永宁一脸心疼的样子:“呀,这些府上可都只存一件的!” “冯禄,”冯正则早察觉到内有蹊跷,板起了脸,“到底怎么回事,别遮遮掩掩!” 冯禄憨笑了笑:“就,就都被朱姨娘发脾气的时候砸了……” 冯正则听了,气的砸了手中毛笔,那洁白的宣纸上立马开出一朵墨梅来:“她倒是有脾气了!好像犯错的是我似的!” * 朱姨娘的愿望并没有像婵娟说的那般变成现实——冯正则不但没有回心转意,还让冯禄传了话来,说如果她火气大的话就抄五十遍佛经,也好修身养性。 朱姨娘当时就快气炸了,又要抓着瓶瓶罐罐摔,好在婵娟眼疾手快制止了。 “姨娘与其生气,不如想想是谁去老爷面前告的状.” “还能有谁?”朱姨娘啐了一口,“冯永宁那个小贱人,是欺负我出不了这个门!等老娘能出去了,我不弄死她?” 她后来左思右想,终于有了个法子。 “什么?”婵娟听了,显然很不赞成,“姨娘,这也太铤而走险了。” 朱姨娘也是个急性子:“你懂什么,这叫富贵险中求!” 不久后翠微阁再一次延了大夫,说是朱姨娘食欲不振,常想呕吐。 医士一诊脉——这是有喜了啊!而且两个月了。 一时间翠微阁上下充斥着欢喜的气氛。冯正则中年得子,也乐开了花,当晚就去看了朱姨娘,还怕她憋坏了,立马解了禁足,各类滋补养生安胎补药流水一样送进翠微阁。 梧桐斋这边却天差地别,一片肃穆之色。 永宁这几天愁眉苦脸的,没想到噩梦真的成真了,而且还提前了!这和原书不符啊,难道她买的是盗版的? 罗氏觉得朱姨娘这胎来的实在是太巧了,简直解了她的燃眉之急,可也太蹊跷了。 “我也这么觉得,”永宁和罗氏想到一处了,“莫非她是假孕?” 罗氏在内宅活了数十年,什么伎俩没见过,轻声道:“十有八九。” 永宁讶然:“那她胆子也忒大了!” 罗氏运用了个很形象的比喻——“狗急跳墙嘛!” “我只希望她别最后给我泼脏水。” “难啊!”罗氏叹了口气,“朱姨娘这牙呲必报的性子,她自己信我都不信。咱们也只能安分守己一些,别让她抓住了由头。” 永宁点头称是。 第016章 山奈 一直被带到梧桐斋,方翠儿还站在下首哭闹,原本如此清幽雅致的地方被她搞得像菜场一样,房中几个丫鬟婆子都冷脸睨着她。 永宁坐在太师椅上浑然不觉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喝着一盏龙井。 知道上头坐着这个人就是冯府大小姐,方翠儿更觉得自己凄惨。她早就听自己的表姐说起过这个祖宗,是个小小年纪便手段狠辣牙呲必报的角儿,平常房里下人伺候得稍有不顺她的心,轻则挨骂,重则挨板子,听说闹出人命过的。 算她今天倒霉,稀里糊涂在太岁头上动了土。 这时候永宁终于喝完了茶,瓷质的茶盏触碰到黄花梨茶几时发出了一记清脆的声音。方翠儿听了不哭了,抹了把鼻涕,泪眼朦胧地看到上头坐着那大小姐,只觉的珠光宝气,便是坐着也显得气度不凡,简直如蓬莱殿里人一般,晃瞎了她的眼。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个官宦人家的小姐,绣花枕头,惯会恃强凌弱!自己要是穿了这衣裳,戴上这头面,肯定比她好看多了! 这般想着,方翠儿有了底气:“你快放了我!我可是朱姨娘的表妹,你凭什么把我拘在这里!” 永宁呵了一声,又扯出一抹子冷笑,这笑直接凉到了方翠儿心里头。 “你笑什么?” “我笑你蠢钝如猪啊!”永宁来了一句姚金铃的名言,“这株绿萼本是我替父亲准备送给祖母的生辰礼,如今你摘了最大的一朵,是不是想折祖母的寿啊?” 方翠儿再无知,也知道闯大祸了,哎呀一声瘫倒在地上,真是哭都哭不出来。 云蟾在一旁幸灾乐祸:“还说什么姨娘的表妹,就算你是天王老子的表妹都没用!” 朱姨娘这时候也过来了,看到自家表妹吓傻的样子,惊道:“呀,这是怎么了?” 方翠儿仿佛见到救星,抱着朱姨娘的大腿求道:“表姐你快救救我,我真不是故意的!” “起开!”朱姨娘斥了一声,像赶蚊虫似的抬脚把方翠儿甩开,上前朝永宁道,“大小姐,奴婢听说了我这表妹做的蠢事,其实这事可大可小,只要您不说出去,老太太怎么会知道呢?” 到底是来了个难忽悠的,永宁哂笑道:“姨娘说得轻巧,这么多人看见了,我又封不住她们的嘴,万一传出去让老太太知道了,说父亲不孝怎么办?” 朱姨娘愣了一下,随即道:“既然已经被采了,再惩罚翠儿也于事无补了,不如先叫她起来,奴婢自会回去教训她。况且她毕竟是来照看奴婢的胎的,没了翠儿,万一奴婢出了点事,这……” 巧舌如簧,避重就轻! 永宁在心间冷哼了哼。 朱姨娘又滔滔不绝地求了永宁半天,还搬出了冯正则这座大山来,眼见不逼的她放人就不住口。永宁只好臭这脸叫朱姨娘把人带回去。 ▲ 一回翠微阁,朱姨娘就拎着方翠儿的耳朵把她拽进房里:“你这雌儿,一来就给我惹麻烦!” 方翠儿痛的连忙挣脱出来,委屈道:“谁知道那一朵花那么贵重!我又不是故意的!我看就是那大小姐在找茬!” “哼!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来这儿之后给我老实点,不准再惹是生非,听到没有?” 方翠儿哦了一声,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殷勤道:“表姐,我先来给你把把脉吧!” 朱姨娘清了清嗓子,伸出手腕。 方翠儿指腹一搭,不一会却面露古怪,额头上也冒出冷汗来:“表姐,你这……” “我什么我?”朱姨娘拿眼睛瞪着她,“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你嘴巴给我闭严实点!” “是是是!”方翠儿有些小聪明,不一会就明白过来。 一回翠微阁,朱姨娘就拎着方翠儿的耳朵把她拽进房里:“你这雌儿,一来就给我惹麻烦!” 方翠儿痛的连忙挣脱出来,委屈道:“谁知道那一朵花那么贵重!我又不是故意的!我看就是那大小姐在找茬!” “哼!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来这儿之后给我老实点,不准再惹是生非,听到没有?” 方翠儿哦了一声,突然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殷勤道:“表姐,我先来给你把把脉吧!” 朱姨娘清了清嗓子,伸出手腕。 方翠儿指腹一搭,不一会却面露古怪,额头上也冒出冷汗来:“表姐,你这……” “我什么我?”朱姨娘拿眼睛瞪着她,“我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你嘴巴给我闭严实点!” “是是是!”方翠儿有些小聪明,不一会就明白过来。 ▲ 过几日便快到端午,冯府进了一批香料,给女眷准备着好做香囊。 “姨娘,您看看这些,都是上品的。” 听了来送香料的小使女这么说,朱姨娘靠近托盘闻了闻,只觉得一阵浓重的香气扑鼻而来,熏得人头昏,不由得拿帕子扇了扇:“你放一边吧。” “等一下!”方翠儿却凑过来,面色僵硬地问那小使女,“这堆是不是山/奈?” “是的。” 方翠儿忙一巴掌将那盘香料掀翻在地上:“你们怎么办事的?表姐正怀孕,山/奈是孕妇忌用之物,怎么连这也送过来?” 小使女一听,吓得跪倒在地上,也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好在这时候罗氏也端着一盘香料进来了。 “姨娘,这丫鬟拿错了,这盘才是翠微阁的。” 方翠儿上前一看,果然里头少了一味山/奈。 “府上知道姨娘有孕,所以今年特地留了心眼,精挑细选,没进那些活血祛瘀的香料。只是我们大姑娘偏爱山/奈,所以只我们房里购了些,没想到这丫鬟办事糊涂,这都能拿错。”罗氏解释完,忙训斥那小使女,“蠢东西,还不快下去。” 那使女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行了,”朱姨娘翻了个白眼,“没想到自打我不掌中馈之后,这些个下人丫鬟做事是越发不着调了……” 罗氏又再三赔了不是。 等她走了之后,朱姨娘脸上再也耐不住,绽出一抹极浮夸的笑容。 方翠儿吓了一跳,连忙问道:“表姐,你笑什么?” 这时候婵娟进来,手里捧着刚做好的衣物,真是流光溢彩巧夺天工,看得朱姨娘更是喜笑颜开。 第017章 论流产的技巧 永宁特意携了自己刚做的几只香囊去咸宁堂。 “真不错,”马氏用手指勾起一个称赞道,“尤其是这蜻蜓,绣得格外传神!” 永宁在一旁听了尴尬无比,拜托,她绣的那是凤凰好吗。 “我和奶娘学着绣的,比着她的差远了。” 马氏记得永宁以前不学无术,根本连绣花针都抓不住的,如今肯下功夫已是难得,随即安慰道:“你若有心,迟早会绣得比她好!这香囊真香,里头放了什么料啊?” “有泽兰,艾叶,藿香……” “咦?我记得你特地嘱咐了要卖些山/奈,你竟没放?”马氏掌管中馈,物件出纳记得一清二楚。 永宁回道:“那山/奈品质太次,我原封不动全退回去了。” “这样啊……也好,山/奈用多了对姑娘家身子也不好。” ▲ 次日,冯正则刚放了衙,一出衙门就见府上尤主管侯在一边,脸色焦急。 “老爷,不好了,朱姨娘那边出事了!” 冯正则听了大惊失色,连忙坐着轿子往回赶,刚迈进翠微阁,就听见一片痛哭哀号之声,心中咯噔一下,已是凉了一大半 “孩子呢?姨娘怎么样?”他一路颤抖着声音问过去,丫鬟婆子们全只跪倒在地上抹眼泪,谁都不敢回他。 进了朱姨娘房中,见永盈两姐妹和着方翠儿哭得如同泪人一般,朱姨娘苍白着脸躺在榻上,已然是哭不动了。 “老爷……”朱姨娘一见冯正则,想要爬起身来,被他按住了,“咱们的孩子没了!” 冯正则一听,眼圈便红了,只觉得心痛如绞,不由得怒吼:“怎么回事?早上不还好好的吗?” 一房子的人都不敢出声,只方翠儿小声道:“回老爷,姨娘,姨娘这症状怕是误用了活血的药物……” 冯正则不等她说完,猛地将一旁茶几上的茶盏挥落在地:“去给我查!是什么天杀的东西害死了我的孩儿!” ▲ 丫鬟婆子们将朱姨娘近日用过吃过的所有物件上上下下查了个遍,在一只朱姨娘贴身挂着的香囊里发现里发现了山/奈。 “呀!”婵娟见到那香囊便想起来了,“这不是那天和着姨娘的新衣服一起送来的吗,用了相同的布子,我还以为是那朝奉专门送的。” 冯正则听了,吩咐冯禄去铺子里问怎么回事。 冯禄回来说,那朝奉根本不知道有这玩意儿,绣娘也不曾做过这个香囊。 “怎会如此?”冯正则只觉得一股子气突然憋在胸中不知道往哪儿发。 “老爷!”这时候朱姨娘叫人扶着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老爷,你要为妾身做主啊!” 冯正则连忙上去扶她:“你快起来。” 朱姨娘甩开他的手,声泪俱下道:“老爷,外头铺子里的人怎么会和妾身过不去,肯定是府里头的人把那香囊放上去的,是有人要害我!” 冯正则看得心如刀割,连忙抚慰道:“我一定会把那个人揪出来的,你且放心!” 婵娟也哭着道:“老爷,您先查查府上有谁购了山/奈吧……” 经这一点醒,冯正则急忙吩咐了冯禄去办。 仔仔细细在府上查了账册之后,冯禄回来答复冯正则,说是只有大小姐为了做香囊购进了一包山/奈。 冯正则虽素来对这个嫡长女印象不佳,但真没想过她会做出这种心狠手辣之事,虽然起了疑心,却只面上难看,半晌没发话。 “奴婢想起来了!”婵娟知道是时候添把火了,“那天大小姐是和姨娘一起去那铺子的。除去二小姐三小姐,房里的几个丫鬟,只有她知道姨娘挑了什么花色的布子。” 说完,婵娟连忙取来那叠新衣和香囊,众人一看,皆倒吸一口凉气——这两者花色布料正是一样的,全都用了樗蒲纹! 如果说府上有人为了害朱姨娘,能做到用山/奈缝了香囊,放进她那堆新衣里的,眼下也只有永宁。 冯正则想明白了这点,气得呼吸一下子只有进没有出,对冯禄道:“去!去把那个畜生给我叫来!” * 永宁一到翠微阁,就被冯正则当着众人的面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真是疼啊,永宁不由得倒吸了口气,嘴里都有了血腥味。 “孽障!我竟想不到你如此狠毒,居然连你姨娘肚子里的孩子都容不下!” 永宁被冯正则当众一顿羞辱,却依然镇静地作出一副茫然的样子道:“女儿不知道父亲在说什么?” “你给我装什么傻,不是你用山/奈做了个香囊私夹在姨娘的衣物里,害得她小产的吗?” “什么?”永宁如遭雷劈,一下子跪倒在地上,暗自捏了把自己的腿,眼泪就哗哗地落下来,“父亲明鉴,女儿从未做过这些事!” 云蟾和着罗氏也跟着跪了下来:“老爷!小姐买的山/奈因为品质不好,全都退回铺子里去了,怎么可能拿去做什么香囊害姨娘呢?这事马大娘也是知道的。” 此话一出,朱姨娘和婵娟不由得悄悄皱着眉头对视了一眼,婵娟急着道:“大小姐虽然退了山/奈,但谁知道有没有私留了些?” 永宁哭哭啼啼着地回道:“那药材铺里香料都是按斤两算的,你若是不信,就去叫了店里的小二来,看我退的山/奈有没有缺斤少两。” “行了!”冯正则没料到还有这一出,眼见着有些被绕晕了,吩咐了冯禄,“你去店里问问,宁姐儿退山/奈的时候是不是足斤足两。 可怜的冯禄只能又跑了一次腿,回来道:“店里的小二说了,大小姐退的山/奈确实不少一毫一厘,足足二两!” 众人一片哗然,最尴尬的莫过于朱姨娘和婵娟,脸顿时变得和猴屁股似的。 永宁抓准机会哭得越发凄惨,冯正则见她半边脸红肿着,又眼泪汪汪十分委屈的样子,不禁有些愧疚,忙道:“你先起来吧。” 她却跪着不肯起来,磕了个响头:“父亲,这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女儿,还请父亲替女儿做主。” “那是一定!” “老爷,”朱姨娘还不死心,“可那只香囊是谁做的呢?毕竟花色都一样啊……” 永宁抹了把眼泪:“姨娘,说话可得凭良心,那日一起去的可不止只有我一个……” 还有朱姨娘房中几个丫鬟。 朱姨娘不由得急了:“你的意思是我房中的人要害我?” “好了!”冯正则拍了拍太师椅的扶手,起身将永宁扶了起来,“这件事我会让马大娘去查,不管是谁房中的,一个都会漏下。” 等他走后,永宁没忍住,抛了个幸灾乐祸的眼神给朱姨娘。 朱姨娘这时候才明白过来被她算计了,气得失了理智,疾走过来指着她就要破口大骂。永宁一把甩开她的手,皮笑肉不笑道:“姨娘这走路速度可不像是刚小产的人。” 朱姨娘听了瞬间花容失色,眼瞅着永宁施施然离开半晌没动弹。 第018章 奇怪的男人 罗氏用祛肿的膏药轻轻抹在永宁的脸颊子上,这膏药质地清凉,涂上去那片火辣辣的肌肤瞬间舒服了不少。 “姑娘受苦了。” “好在这朱姨娘总算是上钩了,不枉费我花那么多心思还挨了这一掌。”虽然脸蛋很痛,但永宁心情却十分愉悦。 云蟾在一旁笑道:“姑娘真是好计谋,料到那朱姨娘知道您有山奈之后会忙不迭地搞事情。” 永宁听了不由得洋洋得意:“那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时候有丫鬟进来传话,说害朱姨娘流产的人抓住了,是朱姨娘房中的一个丫鬟,因着前几天做错事被打骂之后怀恨在心,才生出这恶毒心思,顶不住压力就上吊自尽了。 一下子房中再没了前头快活的气息,主仆几个脸色都沉下来。 罗氏用团扇掩了嘴,皱眉小声道:“这朱姨娘行事也忒狠辣了。” 永宁不说话,云蟾吓出了一声冷汗。 ▲ 此事终是不了了之,冯府上下难得安生了几天。 不日便有一件白事一件喜事接踵而来:白事是程家夫人徐氏(也就是程敏行之母)因病殁了;喜事是冯老太太蒋氏(永宁的祖母)六十大寿,永宁要进京祝寿。 这天永宁三姐妹坐了一乘轿子去了程家奔丧。 程敏行一身素缟在门口迎客,他虽因悲伤精神不济,人也清减了不少,却更显身姿提拔,面容依旧英俊非常。 永宁下了轿子,朝程敏行欠身敛袂,尽量显得很悲痛道:“敏行哥哥节哀。” 程母和她母亲是手帕交,早就说过以后的儿女便互为兄妹或姐弟,永宁如此说倒也不逾矩。 程敏行只公式化道:“里边请。” 几丫鬟领着冯家姐妹三人进了内宅,程家上下已是白汪汪一片,如人间六月飞雪。程夫人出自山阴徐氏,名门之后,又贤名在外,杭州程家是临川本家嫡出的一脉,来奔丧女眷甚番,皆在灵堂里哭成一片,咿咿呀呀的,好生凄凉。 宾客已到的差不多,程敏行却依旧携着府上几个有脸面的主管下人侯在门口。只见巷口过来一乘不起眼的小轿,与众不同的只是周围饶了一圈身着曳撒的武士,却叫程敏行惨淡无光的脸难得地泛起了喜色。 轿帘掀开,下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眉目俊逸儒雅,虽然只穿着一件普普通通的直裰做一般文人扮相,却仍显得此人萧肃而有威仪。 程敏行疾步上前打拱:“四叔!” 余下的家仆也跪在地上唤道:“四爷。” 男人“嗯”了一声,顾自迈入府内,叫人引着去了客堂。 ▲ 程敏行端着茶盏敬给那端坐在太师椅上的男人,恭敬道:“四叔从京师一路来幸苦了。” 男人喝了一口茶:“我膝下无子,把你从小当作己出,二哥早亡,你母亲又陡然去世,我哪里有不来的道理。”那二哥指的正是程敏行的生父,学名程廷筹,生前担任南京国子监祭酒,致仕后携着妻儿客居于杭州。 程敏行知道最近京中正值多事之秋,诸事繁杂,四叔能抛下政事快马加鞭赶过来,已是十分不易,除了父母,世上恐怕再无第三个人会如此一般对他,不由得红了眼,跪在地上恳切道:“敏行谢过四叔,四叔之恩,没齿难忘!” 男人温和地笑了笑,将他扶起来:“敏行,望你节哀。” 程敏行勉力挤出个笑容道:“是。” ▲ “热死了!” 永宁出了一身汗,只好拿着帕子扇风。那灵堂又小,里头还塞了那么多人,可不得和个蒸炉似的把人活活热死! 云蟾一边给她抹着汗,一边宽慰道:“小姐再忍忍,马上就好。” “真是的!”永宁一想到那个害自己走不掉的罪魁祸首,忍不住埋怨,“冯永盈那不着调的去哪儿了?半天不见人影。”说完就拽起云蟾要去寻人。 两人找了半天,终于在一处偏远地方,看到冯永盈并着程敏行站在座假山后头。 “敏行哥哥,我知道令堂去世,你心中悲痛,希望你多保重!” 永宁悄悄踩着一块石头攀附在假山上望过去,看得那叫一清二楚——冯永盈眉目温柔,巧言巧语,似有道不尽的衷肠。 “小姐……”云蟾见永宁姿势实在不雅,又怕她摔着,只好战战兢兢地守在一旁,“咱们走吧,偷听他人言语实在非大家闺秀所为。” 永宁正看得津津有味,哪里肯,腾出只手驱赶云蟾:“要走你先走!” 那边厢,程敏行自母亲去世后心中苦闷,听得冯永盈妙语连珠,如同枯木逢春:“谢谢你.......” “敏行哥哥,明年我就要及笄了,再之后家里就要给我许配人家,”冯永盈雪白的脸颊上飞起一抹绯云,“你是知道我的心意的……” 程敏行笑道:“你放心,等我考中了进士,就风风光光娶你进门。” 他生的俊俏,笑起来更让人觉得如沐春风,冯永盈见了又喜又羞,扑到程敏行怀中,吓得程敏行连忙去推搡她,又不敢太用力,一时间手足无措有些狼狈。 一旁的永宁看了叹为观止,她没想到冯永盈胆子居然那么大,一点世俗礼教都不顾,不愧是时代先锋,连忙想去拽了云蟾一起来看戏——“云蟾?云蟾?” 压低声音喊了半天没人应,永宁回头一看,只见云蟾满脸尴尬之色,一旁站了个身穿湖蓝色直裰的男人,面如冠玉,气度轩朗,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里持着把半开合的折扇,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永宁吓得低呼一声,险些从石头上跌下来,好在稳住了身子。她见这人一副文质彬彬的扮相,还以为是个寻常读书人,刚想拉起云蟾跑路,却听见那男人温声道:“怎么不听了?” 这不废话吗,你在这里我哪还有心情听? 想归想,永宁却扯出个灿烂无比的笑容:“你若想听,我这不是把位置让给你嘛……” 那人知道永宁是在揶揄自己,也不恼,只一双似古井无波的丹凤眼打量着她。 “谁在那里?” 冯永盈的声音传过来,永宁忙用眼神示意那男人,意思是让他赶紧走,没想到这位大哥心理素质超群,一副事不关己看好戏的样子。 永宁急得跺了跺脚,怕把他丢在这里,一会他就在程敏行面前把自己给卖了,又不能直接去拉他的手,直得拽着他的袖子火速撤离犯罪现场。 跑了几步,再往前头就有人了,永宁一把甩开他的袖子,板着脸警告他:“你记住,刚才谁都没瞧见,否则……” 她冷笑一声,手掌横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 那男人郑重地“嗯”了一声,永宁才放心的和云蟾离开了。 “老爷!您可让小的好找!”永宁走后,有个小厮跑了过来,要不是刚才他站在不远处正巧目睹了一切,他打死也不会相信自家老爷居然会被个小姑娘拽着跑,“刚才那小姐可真有意思。” 说完他就见自家老爷面无表情地瞥了自己一眼,哪还有刚才那副平易近人的模样,吓得急忙把余下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第019章 还是那个男人 话说永宁从程家打道回府,直到了梧桐斋才发现自己随身带的帕子不见了。想起那帕子虽然卖相不好,但可是自己一针一线绣成的,不由得心疼了好一会儿。 府上近些天也在忙着准备进京祝寿的贺仪。记账,采买,安排车舟……上上下下都忙翻了天。偏生这天二门上传事云板连叩了几下,永宁和房中几个过去一看,说是晚上有贵客驾临,让下人们准备着,女眷和闲杂人等也要先行回避。 日薄西山,玉盘将升,冯正则早就领着一群人在门口候着了。等到那贵客到了,又一路恭恭敬敬如请财神爷似的迎进府。 朱姨娘虽没了对牌,却对府上诸事打听的一清二楚,早买通了丫鬟在外宅观望。那丫鬟得了消息就跑回去禀报朱姨娘。 “姨娘,我见那人未穿官服,看不出品秩,只听见老爷一个劲儿称呼‘程中堂’,还说什么‘同咨’……” 朱姨娘哎呦一声,从绣墩上跳起来,抓住了那丫鬟的袖子追问道:“你确定你没听错?” 那丫鬟吓了一跳:“奴婢确定!” 朱姨娘并非完完全全的无知妇孺,肚子里有点墨水,自然知道那‘中堂’是什么意思,心说这下可真是来了位贵人中的贵人,不由得眼前一亮,连忙吩咐婵娟去喊冯铎来。 ▲ 冯府中厅正大摆筵席招待贵客,冯正则这次下了血本,搜罗了一系列山珍野味,什么琼浆玉液,龙肝凤髓自不在话下,就说席面上那浙江海门的鳓鱼,本也是贡品,岁贡也就九十九尾,竟也被他弄到了一条。城中最好的几个厨役也被请来了,唯恐招待不周。 席面上喝的是四十年的绍兴女儿红。这酒后劲很足,酒过三巡,冯正则自己都觉得有些头昏脑胀,面色绯红,反倒是做客人的酒量甚好,那么多酒喝下去,和个没事人一样。 “程中堂能来,真是令府上蓬荜生辉啊!” “文岳兄客气了,你我本是同年又是同咨,关系匪浅,来看望一下老朋友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同年是客套话,要是说同咨那俩人关系又是进了一步。 冯正则一听,不由得感动万分:“说起来真是惭愧,当年我和程中堂一起蟾宫折桂,这些年过去了,我还只是一个小小的知府……” “这是什么话,虽为知府,实乃一方百姓之父母,官无大小,能为百姓做事,便是朝廷股肱之臣。” · “中堂大人这话真是……真是……”冯正则酒喝微醺,头脑有些犯浑,正思索着用什么词的时候冯禄溜了进来,在他身边耳语了几句。 “什么?”冯正则一听火气就上来了,酒醒了三分,奈何有客在,只好压低了声音,“这臭小子来做什么?” ▲ 罗氏从偏院回来,正看到冯铎穿得一身光鲜亮丽,花蝴蝶般领着几个下人往中厅去,心想那处今日不是在摆宴迎客吗,于是回来把所见所闻告诉了永宁。 永宁本就在梧桐斋呆了一天,百无聊赖,只觉既然冯铎过去了,凭什么自己就得据在房中,于是趁人不注意,换了一身轻便衣裳,爬了一处狗洞钻到了中厅。她躲在草木间,正好瞧见见冯正则站在檐下,小声训斥着冯铎。冯铎精心打扮了一通,又琢磨出一番完美无缺的说辞,本打算“彩衣娱官”,却连人都没见着,直接被拦在了门外,又沮丧又尴尬,脸色不能再难看。 永宁暗地里笑了笑,看完了戏,又绕到后头。从窗洞里望进去,见里头坐着一人,侧对着自己,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只酒杯。她正觉得此人有些眼熟时,却突然看见他似乎有知觉似的,将目光投向这边,吓得永宁连忙矮了身子掩在灌木里。 冯正则训完了儿子赔着笑脸走进来。永宁见两人又继续吃吃喝喝打官腔,蹲着看了会,不由得已是月上中天,这才想起来是时候该回去了。奈何天地漆黑一片,她又没带灯笼,死活找不到那狗洞,和无头苍蝇似的在院子里打起转来。 她正见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间,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人语悉索声,眼见是有人往这里来了。永宁一惊,见旁边厢房里窗户大开,于是灵光一现,翻身进去躲在窗边那花几下头,用那垂下来的茜红苫条遮了身子。 谁知道那一群人渐渐走过来,永宁暗叫一声不好,就听得厢房的门咯吱一下被打开了。 “多谢文岳兄款待,愚弟感激不尽。” 听着其中一人讲话,她却觉得这声音很是耳熟。 接下来是冯正则说道:“客气了!程中堂一路舟车劳顿,早些休息吧!” 两人又聊了几句,永宁便听见冯正则领着人往回走了,正想翻出窗去,一抬头就见屋外乌泱泱立着一群穿着曳撒的护卫,吓得她连忙又缩了回去。 那人送走了冯正则,走到卧室中脱了大氅,有冯正则安排的美婢进来伺候更衣,被他使退了下去。 永宁一看,见此人正是几天前在程家遇见的那个蓝衣男子。她不由得骂了句娘,什么霉运,自己当真是有眼无珠,居然开始还觉得他是个普通士子,甚至拽着他狂奔了几里地?还抹着脖子威胁他? 那男人一双手正解着扣子,却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停了下来,又将那扣子重新系好,转身往书房走去。 真是进退两难!不知过了多久,永宁蹲在花几下腿都发麻了,心想干脆破罐子破摔,被捉就被捉了。正打算翻出去时,突然听见书房中传来声音——“还不出来吗?” 永宁一惊,咬了咬牙,从花几下爬出来,挪着僵硬的步子走了出去。见一人正端坐在紫檀四出头官帽椅上,仿佛没听见自己出来一样,安然翻阅着一卷书。过了一会,他似乎是看完了,合上那书,抬起头望向永宁。昏黄的灯光下,更显他面容温润儒雅,一双眼却深邃得吓人。永宁被他的目光震慑住了一瞬,方才向他敛袂答礼。 “多谢大人相助。” “不必,”那人又拿起一卷书,翻开,“蹲在那儿不嫌累吗?” 永宁才知道他是早察觉自己躲在那儿,不由得楞了一瞬。 男人一双丹凤眼里荡漾着笑意,落到永宁眼里反倒觉得他是在嘲讽自己。她心下便有点不是滋味儿,什么也不说掉头便走,没两步却听见后头传来声音——“帕子不要了?” 帕子?永宁回头一看,果然见那人伸出的手上挂着一方水红色的帕子,上头扭扭歪歪绣着一朵梅花。 好尴尬,那么丑的刺绣还被看到了! 永宁快抬不起头来,三步并两步上去拽过帕子,飞也似地逃跑了。 那男人看着那抹离去的背影,半晌居然浅笑了声。 第020章 启程上京 过了两三日,冯府女眷都打点妥当,携着一箱箱贺仪土仪准备沿着京杭大运河北上进京。冯正则经过老太太的首肯,为了举业把府上两个少爷扣在了杭州。冯铭倒没什么,只苦了一向坐不住的冯铎,他本来还以为可以去物宝天华的燕京斗鸡走马,快意人生,结果到头来是自己想多了。 到了码头,永宁下了轿,见岸边泊着两艘大船,之间用架着的木板连着。前头那艘是正正经经的官府站船,甲板上乌泱泱立着一群人,仔细一看,正是她那天在府中看到的曳撒护卫。 永宁心中咯噔一下,莫非那人也同去?说实话,永宁是一点也不想见到他,因为每次遇见他自己都在干一些不三不四的事,弄得自己很是尴尬。 女眷箱笼细软多,整整搬了一个上午才搬完。 永宁站在船上望着涛涛河水,只祈祷艄公能把船开稳点——她晕船啊! 可惜她很背,出发没多久便开始头昏脑胀,胃酸上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连躺着都觉得天旋地转。 罗氏在一旁照顾她,云蟾去请了马氏。马氏一看永宁半死不活的样子,想了想道:“我去请程大人船上的大夫过来看看。” 不一会大夫来了,吩咐云蟾熬了几服汤药,见永宁症状比较严重,随即建议:“不如请冯大小姐去程大人船上?那艘比较大,行得稳些。” 永宁尚且还存一分意识,听他这么一说,只想怒吼一声“不去!”,一股气出了喉咙却化作了一声痛苦的低吟。 好在马氏有些犹豫:“这有些打扰了吧,再说程大人船上都是大男人,也不太方便。” 那医生又道:“无妨,程大人吩咐了,既然是同行,有什么困难自然应当相助。若夫人不放心,大可叫了人同去。” 这下马氏再没有了拒绝的理由,叫了云蟾背了永宁和罗氏一道过去。 永宁躺在陌生的床上,一会梦见自己久久未见的爸妈,一会是自己心仪已久的邻居哥哥,又是哭又是笑,云蟾在一边以为她精神错乱,吓得不轻。 等她醒来已经过了两天两夜,只觉得饥肠辘辘,罗氏连忙吩咐了厨子去做了菜上来。 吃完了永宁就开始四下走动,披着斗篷出了船舱,那一甲板的护卫见了她,全都整齐划一地背过身去。 永宁:“……” 船上没有别的乐子可寻,永宁平日不是和几个丫鬟打马吊牌,就是和云蟾聊聊人生,后来干脆搬了张交椅出去晒太阳。 这天,她正享受着大好阳光,感慨就差一副墨镜时,却见一个头带瓦楞帽的小厮搬了一堆书过来。 “这是?” “我们老爷说了,如果小姐嫌闷,可以翻翻这些闲书。” “……” 永宁不由得望了望最上头那船舱,接过那堆书后一看——全是些晦涩难懂的文史类书籍,不过好在不是四书五经,她已经很满意了。 她坐在交椅上拿了本看起来,江风徐徐,再加上这书实在是无趣的紧,干脆把那书摊开了盖在脸上挡太阳,不一会就神游太虚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眼前白光一晃,是脸上的书被取走了,睁开眼,只见那位程大人正负手立在一旁看着自己,吓得她从交椅上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整了整衣服,清咳一声,朝他道了个万福。 “怎么,不喜欢?” 虽然的确很无聊,但永宁也不能直说啊,只好委婉道:“大人博古通今,才高八斗,所看之书自然是阳春白雪,非小女这等下里巴人可以领会的。” “巧舌如簧。”程大人怎么会不知道她在打哈哈。 她只好憨笑了笑。 “会下棋吗?” “什么?”永宁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会一点。” 她上辈子的爹励志要把她培养成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早早就把她送进了各种兴趣班,可惜她最后也只混了个围棋一段。 “那陪我手谈一局吧。”他把手中的书搁到了一边,虽然是漫不经心的语气,可配上他的身份就成了一道不可抗拒的命令。 “?”永宁完全没有预料到事情的走向,傻站在原地,直到走在前头的程大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才如梦初醒地跟了上去。 两人在书房里坐下后,小厮端来了棋盘。那棋子都是用上好的墨玉和羊脂玉做的,触手生温。 一开始永宁在这等大人物面前还颇为不自在,后来渐渐便投入到了棋局中。 她全神贯注,自然不知道对面坐的那人其实只投入了三分在棋盘,剩下几分全在观察她。 永宁虽然是个菜鸟,但依然能感觉到这位兄台是个高手中的高手,他明明可以速战速决,却偏偏要拖时间,似乎有意在逗她玩一样。 几局下来,她被杀的人仰马翻,哭丧着脸求饶。 程大人似乎也虐菜虐过了瘾,点了点头算是放她走了。永宁如蒙大赦,屁颠屁颠回了自己的舱房。 船舱用木板隔开,隔音效果差。她躺在床上都可以隐约听见罗氏和云蟾在外头聊天。 “罗大娘,你是这程大人什么来头,好生气派,一个人包一艘这么大的船。” 罗氏到底是在京城呆过的,什么大人物没见过,拿蒲扇敲了敲云蟾的脑壳:“你这没眼力见的小蹄子,没看到这一船的护卫吗?要不是三品以上大员,能有那么多人跟着?以他的身份,别说一艘,十艘也配的!” “三品?”云蟾瞪大了双眼,用手指比了个三,“比咱老爷官都大呀?”在云蟾的世界观中,冯正则已经是她见过最大的官。 罗氏翻了个白眼。 云蟾又凑上去:“那你说,这位爷是个什么官啊?” “这我怎么知道,三品在地方上是土皇/帝,在高官如云的京城却是一抓一大把。” “那么厉害!”云蟾感慨道,不由得越发向往气象万千的京城。 永宁听完琢磨着,这位仁兄品秩那么高,又和冯正则交好,书上肯定不会一笔不提。她思来想去只想到了一号人物,学名程廷希,是程敏行的叔叔兼老师。 这位兄台一开始是荣王的幕臣。荣王打倒了雍王荣登大宝之后,此人又和自己的座师(也就是永泰年间的首辅)唐骢成了政敌,分庭抗礼。不久后刚坐上龙椅的荣王就因为酒色过度去见了马克思,留下皇后和太子一对孤儿寡母。相比唐骢,这母子俩显然更倚重程廷希,于是这位兄台便和秉笔太监刘延禄时常在皇后太子面前抹黑唐骢,以至于后来唐老头被迫致使,晚景凄凉。程廷希继任首辅,官压百僚,大权在握。 为什么永宁对此人的职场履历倒背如流?因为荣王登基后自作聪明的投机主义者冯正则一味地讨好唐老头(甚至一开始想把原身嫁给他儿子),然而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唐骢便倒台了。程廷希坚壁清野,将以前唐骢一党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要知道这位狠人连自己老师都不放过,何况区区一个冯家。就算冯家出了个皇后,也难逃被清算的命运。 所以除了运气好嫁给了程敏行的冯永盈,冯家一府上下统统流放宁古塔。 永宁抱紧了被褥欲哭无泪,她真是上了贼船啊! 第021章 祖宅一众人 眼见着快要到了,马氏叫齐了三姐妹,特地开了补习班,唯恐她们几年没回去把祖宅里的人物都给忘了,又交代了各种规矩禁忌,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诸如此类。 在船上又颠簸了几日,一行人总算抵达了京杭大运河最北端——通州。 冯家一众女眷下了船第一件事自然是要向程廷希致谢,众人得知这位一直没露面的兄台身居高位,原以为会是个老头子,没想到只不过三十余岁的样子,不少丫鬟都红了脸,连永盈永佳姐妹也暗自称奇。 永宁眼瞅着程廷希掀了轿帘,他却站在银浮图顶凉伞下头突然回身看了过来。永宁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只忙低下头去,再抬起头时他人已经进了轿子里了。 自从知道这位爷的大名之后,永宁觉得他只看着自己都在算计着怎么把她生吞入腹。 冯家祖宅也已经打发了轿子来接,女眷们浩浩荡荡地往四九城方向去了。 轿子入了朝阳门,行了半个时辰便到内城的麻绳胡同。冯家虽在京城算不上顶尖的望族,却也是根基硕大,宅邸离皇城不近不远,规模不大不小。府上请了匠人四处翻新装扮了一番,喜气洋洋,很有做寿的样子 冯家已经有下人站在门口的石狮子旁等候,领着永宁一行人入了仪门,再由垂花门进了内宅。院中翠竹苍松,假山真水,四时赏玩,各有风光。 到了老夫人住的慈安堂,永宁刚迈进去就眼见乌泱泱一群人,有站着有坐着,有老有少。上头正坐着个老妇人,头戴龟背纹寿字加金抹额,手中执着楠木拐杖,一身大红五彩通袖罗袍,旁边拥着一群丫鬟婆子,想来就是老太太蒋氏。 蒋氏见到永宁一行人就笑眯眯地起身道:“这就是二爷房中的几个姐儿?” 永宁几个忙福身唤了祖母。蒋氏走近一一看过,笑得眼角起了褶皱,不由得连声赞叹:“好好好,都是好模样,又懂规矩。可是四年未见了,叫我怪想念的。”又拉着永宁一个个介绍在场的人。 贴着老太太站的是她的内侄孙女,闺名婼儿,与永宁几个年龄相仿,满脸的婴儿肥,一身绿遍地金比甲,胸前璎珞缤纷,裙边环佩叮当。只因她父亲去的早,所以颇得老太太怜爱,见到永宁几个唯恐她们分了老太太的宠爱,因而开始便只拿一双眼睃着她们,还万福的时候也是不耐烦地草草了事。 坐在老太太左手的是大爷冯正岳的的夫人明氏,也是蒋老太太的外甥女。明氏头戴金丝䯼髻,上着白绫袄儿,下穿水蓝段裙,样貌端正,据罗氏说在闺中时是大兴一带出了名的才女,自有一番娴静典雅的气度,只是上了妆仍掩不住憔悴之色,看起来是有不足之症。 一旁的**手里抱着的是大房庶出的岚姐儿,如今只一岁,还不曾取名,很是雪白漂亮,一双眼水汪汪地看着众人。 再之后便是三爷冯正连的夫人郎氏,进门不足一年,年岁比永宁大些,一张娃娃脸,一笑便露出弯酒窝来,用现代的话说就是傻白甜。 各自相认之后,突然听见门口的丫鬟通报:“明姨娘来了。” 永宁回首一看,见进来一个妇人,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穿大红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盈,容颜娇艳非常,身段婀娜,耀眼的让人挪不开眼。 老太太一见来人便嗔怪道:“若妩,怎来得那么迟,不懂规矩。” 那女子抿唇一笑:“老太太可别怪妾身,妾身是按着您的话去城外别院摘了几支葵花,您瞧瞧开得可热闹了。” 老太太接过女子怀里的几朵花,称赞了几句叫丫鬟插到了一旁的花瓶里,又朝三姐妹道:“这是你们大伯的姨娘明氏,她平日里没规矩惯了,你们别见怪。” 照理说永宁几个不用和姨娘见礼,但谁都能看出来这个明姨娘颇得老太太的心,于是俱福了福身子。永宁还记得来的路上罗氏说的,岳大爷先是娶了蒋老太太嫡出的外甥女明氏,可是这明氏多年未曾诞下一儿半女,于是又由老太太张罗着娶了明氏的庶妹。小明氏深得大爷的宠爱,又因为大明氏身体羸弱,大房的庶务便都交由她掌管。她虽然貌美,却也不是绣花枕头,治下很有手段,是个不能得罪的角儿。 “这便是二房几个姑娘吧,都说江南养人,果然所言非虚。”小明氏端详着三姐妹,笑颜如花。 冯永佳本就因为和小明氏同为庶出,没来由的亲近了几分,溜须拍马道:“还是不及姨娘的风姿。” 小明氏听了柳眉一挑,目光又在永宁身上停顿了一下,“宁姐儿眉眼倒是和荣王妃娘娘有几分相似。” 这荣王妃便是老太太的幺女。 冯永盈姐妹俩听了暗自皆是不平,心想这疯丫头也配和王妃相提并论? 永宁忙谦道:“姨娘真是将天比地,折杀永宁了。” 小明氏笑意愈甚:“你倒是个知分寸的。” 几人寒暄了几句,小明氏便坐到大明氏旁边,越发衬得大明氏面色惨淡。 又一起用了顿晚膳后,众人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冯老太太照例这个点念完了经。马氏接过老太太手里的佛经,放到那黄花梨缠枝莲花佛经箱中,从蒲团上扶了她起来。两人做了多年的主仆,不是姐妹胜似姐妹,眼瞅着分别几年不见,面容都更添了风霜,俱是两眼泪汪汪,发出了感慨——岁月不饶人啊! 唏嘘了几番,老太太拿帕子抹了眼泪,又问起冯正则身体好不好,三个姐儿针指女工如何,二房两个哥儿学业可有长劲,朱姨娘守不守本分…… 马氏向来报喜不报忧,一一作答,老太太听了倒还放心满意,只嘱咐了一件事:“虽然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咱家毕竟书香门第,虽不求出什么才女,但几个姑娘也不能目不识丁,不知李杜,还是应该请个西席培养一下才情。” 马氏连忙应承下来。 老太太捻着佛珠道:“二房的宁姐儿倒教养的不错看,落落大方,知进知退。本来以为她母亲去的早,没人管教,会纵出个无法无天的性子。只是佳姐儿,是不是有些太过巧于词色了?” 马氏想了想,解释道:“宁姐儿虽年幼丧母,但秉性端庄,不会歪到哪里去。” 老太太知道她是故意不提冯永宁,笑了笑:“佳姐儿一向是姨娘带大的,难免性子没那么沉稳大气。虽然是庶出,但也不能丢了咱家的脸面气度。正则他多年未续弦,总一门心思放在那个姨娘身上,内帏失助,中馈乏人,也是时候相看一番,寻个正经人家的女子做继室,替他相夫教子的。再抬几个姨娘,免得那朱姨娘专房独大,恃宠而骄。” “老太太说的是。”马氏一笑,脸上便挤出几条深沟般的皱纹。 第022章 舅舅一家子 驮轿抬进了王驸马胡同,永宁掀了轿帘下来,看了眼面前平平无奇的宅子,上前叩门。 门嘎吱一下从里头启开了,门缝了探出来个小丫鬟。 永宁朝她道:“我找林总旗。” “不巧,咱家老爷还未下衙。” “那你家夫人可在?” “在。”那丫鬟上下打量着永宁,见她衣着谈吐不凡,“娘子是?” 永宁自报了名姓,那丫鬟听了忙不迭进去通传。 不一会两扇门都被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四十余岁的妇人,面若银盘,五短身材,见到她笑得眼眯成了条线。 永宁便知这是舅舅的夫人王氏,连忙福身唤了声“舅母”。 “哎呦!好姑娘!”王氏疾步过来扶了她,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外甥女,眸中泪光闪闪,“这许多年没见,已是大不同了,可让舅母我好生想念。” 王氏只一个儿子,膝下无女,很羡慕小姑子林氏能有一个掌上明珠,那时林氏刚难产过世,冯正则又在外地为官,虽林冯两家已不怎么来往,王氏也时常接了永宁过来,生怕她被冯府几个姨娘欺负了去。 “外甥女儿也很想舅母!” “好好好!”王氏拿帕子抹了眼泪,拉了永宁的手,“这儿风大,咱们进去说。” 林家子息不昌,不能和冯家比,宅子便也小了很多,更不存在那所谓的一步一景,一切布置都以实用为主,却显得有生活气息多了。 两人在花厅坐了下来,自有丫鬟过来倒茶上果子。 王氏看着永宁,仿佛在看自己的一件作品,不由得又欣慰又感慨:“真是女大十八变,舅母还记得你刚和你父亲去浙江的时候才那么点大,没想到现在已经是个如此端庄靓丽的大姑娘了。” “舅母却一点都没变,还是和以前一样美丽。” 王氏乐开了花:“嘴也变甜了。” 两人又家长里短寒暄了几句,王氏还是怕朱姨娘欺负了她,反复问:“朱氏那个小妇没为难你吧。” 永宁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五一十把朱女士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王氏。 王氏听了脸色越来越黑,把手上的茶盏重重地搁在了桌上,脸鼓得像蛤蟆,狠狠地问候了朱女士的祖宗十八代。 “真真气杀我!这小娼妇,竟敢那么作践我们宁姐儿。我这就去冯家讨个说法!” 永宁见她唾沫横飞,还真站了起来,连忙拉住她:“舅母!您冷静些!” 王氏坐下来又忿忿地喝了口茶,越想越觉得愧疚:“都怪我,当初就不该同意你跟着你那个爹去浙江。” “舅母别这么说,那边好歹只有个朱氏,京城祖宅这里可还有好几个姨娘通房,还有大房三房几个,可都不是吃素的。” “哎……”王氏叹了口气,“当初你娘就不该嫁到那么个龙潭虎穴里去。” 这时候外头通报说老爷回来了,永宁站了起来,见一个蓄着络腮胡,身穿飞鱼服的中年男人领着大包小包大步迈进来。 “舅舅!” “宁姐儿来了!”林穆英本来激动得想给永宁一个熊抱,又见她已然是大姑娘一个,只好伸出一只蒲扇般的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舅舅今日衙门里事情忙,回来晚了,见谅。” 北镇抚司,一个京城老百姓见到都要绕路走的地方,照着传说里面的人都该是凶神恶煞。可偏偏林穆英虽长得英武有威严,在平日里却一副憨样,实打实的北方壮汉一个。 “舅舅辛苦。” 林穆英抬了抬手,把拎着的油纸包递给永宁:“看舅舅给你带了什么。” 他刚下衙,就有府中小厮来通报。知道自家外甥女来了,林穆英乐了一路,在途中想起永宁小时候嘴馋,最爱吃各类点心小食,就绕了一圈给她搜罗了城中大小名吃。 永宁接过那堆油纸包,一打开,见里头有火烧,乌糖,象棋饼,还有钞手胡同华家制的猪头肉……各种各样不一而足。 王氏看了笑斥林穆英:“你倒好,是想把宁姐儿当猪养吗?” 她说话向来直接,甚至有时比较粗俗。永宁听了却觉得自己这个舅母很是有趣,笑得露出了银牙:“这是舅舅的心意,就算胖成猪我也乐意。” “瞧瞧你那馋猫似的样子!”王氏听了,用手指点了点永宁的脑壳。 * 晚上王氏亲自下厨招待永宁。 永宁趁这个当儿和林穆英唠家常,聊到了他唯一的儿子。永宁问道:“舅舅,恒阳表哥最近可好?” 林恒阳从小和他祖父他爹一样,喜欢舞枪弄棒,这些年在山西行都司威远卫天仓所任千户。他一把青春年华全泡在了寸草不生飞沙走石的大荒漠里,n年驻守边疆远离父母亲人的,林穆英说不心疼惋惜是假,好在也混出了些名头。 “这个没心没肺的,”林穆英叹了口气,“年纪不小,让他回家讨个媳妇也不听,整天呆在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估计都呆野了。” 永宁笑着劝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等表哥立了功勋,衣锦还乡再说也不迟。” 没想到林穆英越发感慨:“这些年国库虚空,军疲民乏的,鞑靼又不停犯边,在这样下去,恐怕边境会越来越难呆。” 这是事实,永宁也说不出别的劝解之词。 两人正默默无语间,王氏领着丫鬟端了菜上来,问两人道:“你们两个在聊什么呐?” 林穆英回道:“正聊恒阳呢。” “这臭小子!”王氏一提到儿子怨念颇深,“等他回家了我不打死他,一点都不孝顺,这些年他总共回来了几次?一根手指头都能数的清。” 林穆英在妻子面前还是挺维护儿子的,忙解释道:“也不是他不想回来,边境战事吃紧,你觉得他走得开吗?再说了,人没回来家书寄的又不少。” 王氏又骂了几句,招呼了两人过来吃饭。 都是些家常菜,王氏手艺很好。永宁胃口大开,边吃边和林穆英夫妻俩谈天说地,把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家训全丢到了脑后。 第023章 明姨娘的手段 永宁回到冯宅时已是掌灯时分,一进寻芳阁就见几个丫鬟跟无头苍蝇似满院子乱转。 她眼睃着霞儿在前头提了一盏灯笼,借着葳蕤的烛光俯首在石板路上寻着什么,竟是连自己站在面前都不知道。眼见两人快要撞上了,永宁才冷声开口道:“你们在做什么?” “哎呦!”霞儿被吓得惊呼一声,跌坐在地上,险些连灯笼都没拿住。 院子里几个丫鬟见到永宁回来了,全像雕塑一样定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霞儿在地上跪正了身子,吞吞吐吐道:“小姐我……” 永宁知道准没好事,也不和她废话:“又干了什么好事?” “小姐,奴婢……”霞儿头磕在地上,“奴婢不小心把箱子的钥匙丢了…….” “什么箱子?” “就……就是那放着贺仪的官皮箱……” 永宁一听,脸瞬间崩了下来。 云蟾也是又惊又怒,连骂道:“你这小贱蹄子是怎么办事的?连个钥匙都看不住!你可知道那里头装了多少宝贝,你几辈子做牛做马都还不清的!” 霞儿慌道:“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是在廊庑下小眯了会,醒来钥匙就不见了……” 永宁便知道霞儿八成是被别人算计了,连忙跑东次间里,拖出那只黄花梨云凤纹官皮箱。 这时候外头传来喊声:“找到了找到了!在草丛里!” 霞儿捧着那钥匙过来给永宁,永宁用那钥匙开了锁,仔仔细细清点了那箱子中的大小贺仪,好在一件没少。 云蟾白了霞儿一眼:“你这死丫头,分明是自己不小心丢了,还说什么一觉醒来就没了,年纪不大,到挺能扯谎?小心小姐扒了你的皮,把你打发给人牙子!” 听云蟾劈里啪啦一通,霞儿吓得一双眼战战兢兢地望着永宁,生怕她真像云蟾说的那样把自己给发卖了。 好在永宁脸色虽差,却也没说别的,只嘱咐了院子里的人眼睛放亮点,别让眼生的人随便进出寻芳阁。 几个丫鬟各自应下不提。 次日红日上半竿,大明氏明氏处打发了人来请永宁过去用午膳。 永宁刚到回舟榭,就见大明氏的贴身侍儿藕香一脸歉意:“大小姐稍等,夫人刚才头风发作,刚请了大夫,这会子正在吃药呢。” “伯母身子要紧。” 永宁说完便坐在丫鬟搬过来的绣墩上,只闻得房中一阵馨香之气,清新绵长,不同于她以往闻过的任何一种香。靠墙有一排黄花梨连三柜橱,除了各色古玩器具,还摆着一叠书。她凑过去一看,最上头那本是《传习录》。 这就有点意思了,一个后宅女子居然看起了心学著作,眼下心学和程朱理学比实在算不上主流,别说一介妇人,怕是那些饱读诗书的大儒恐怕也对此鲜有涉猎。 这样想着,永宁听见一道有气无力的声音:“宁姐儿若是喜欢这书,便拿去看吧。” 她转头,见大明氏叫藕香搀扶着走出来。她虽然脸上带着笑,面色却比哭过还难看,已经是初夏,依旧裹得严严实实的,叫永宁看着都觉得热。 永宁起身福了身子,笑说:“永宁竟不知伯母喜欢看王守仁的书。” 大明氏道:“我也就是看你大伯平日里喜欢翻这些书,这才寻了几本来看。” “大伯和伯母真是志趣相投,琴瑟和鸣。” 冯正岳年轻的时候是个文艺青年,自诩才高八斗,精通诗词歌赋,其实就是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好在年纪大起来了,总算收敛了些心性,可还是喜欢看这些故作风雅地捣鼓这些有的没的。 大明氏听了笑得有些苦楚,永宁知道自己这话有些过了,忙岔开话题道:“还不知道伯母给我准备了什么吃的呢,我正饿着呢。” 大明氏这才回过神来,招呼了藕香去看菜来。 藕香刚走没多久,门口突然有人朗声道:“原来在这儿呢,可叫我好找。” 明姨娘披红挂绿,施施然迈进来,如此明艳夺目,简直和房中素雅的色调格格不入。 大明氏笑了笑:“妹妹怎么来了?” 明姨娘长眉一挑:“怎么,姐姐这里我来不得?” 大明氏不再说什么,顾自喝茶。 明姨娘朝永宁道:“我本来想给你送支首饰去,没想到寻芳斋的丫鬟说你来回舟榭了,只好折回到这儿来找你。” 她的贴身侍儿小环呈给永宁一只云纹锦盒,永宁打开一看,里头躺着支金累丝蜂蝶赶花钿,很是精美可爱。 永宁忙道:“那就谢过明姨娘了。” 这时候藕香端了菜上来,明姨娘一看笑说:“原来是要布膳了,不知道姐姐这里能不能加双筷子,让妹妹也饱饱口福。” “不过是些粗茶淡饭,妹妹可不要嫌弃,”,大明氏又使唤了丫鬟,“去添双碗筷来。” 三人围着八仙桌坐下来,藕香在一旁布菜。 食不言寝不语,大明氏规规矩矩地端着筷子用膳,连咀嚼的声音都不曾发出来。反倒是明姨娘,拉着永宁聊个不停,饭都顾不上吃。 席面还是以清淡素食为主,显然是顾及到大明氏用不得荤腥。 唯一的一道荤食就是蒸鲥鱼,叫藕香分成了三份,再一一浇上汤汁,香气扑鼻。她将碗呈给明姨娘,小环瞧见里头撒满的葱花,冷声将她拦了下来:“姨娘不吃葱花。” 藕香动作一顿,碗里滚烫的鱼汤晃荡了几下,泼在了她手腕上,疼的她一个哆嗦,结果半碗的汤顺势全洒在了明姨娘的袖子上。 明姨娘隔着衣服都感觉手臂上一阵刺痛,惊呼了一声,藕香吓得上前手忙脚乱地拿帕子给她擦拭,被小环推到一边。 大明氏沉了脸:“藕香……“ 小环一边帮明姨娘擦着汤水,一边骂道:“你怎么办事的?连碗汤都端不平?” 藕香被吼的说不出话:“我,我……” 明姨娘拉开衣袖一看,果真手臂上烫红了一块,她素来爱美,怎么允许身上出现一块疤痕,脸上一下子乌云密布。 大明氏一看她的脸色,连忙使唤藕香:“还不快滚出去。” 藕香得了令调头就想跑,没想到明姨娘呵道:“站住!” 藕香瞬间如石化般定在原地。 “你是夫人的贴身使女?” “是……”藕香不知道为什么明姨娘要问这个,只得垂着头老实回答。 明姨娘转回来又朝大明氏道:“姐姐,你身边的人也太不得力了,连一点点小事都办不好。” 大明氏解释道:“藕香年纪小,又刚来我这里,手脚粗笨些也属正常。” “既然年纪小,那我便调个岁数长些的来吧,也稳妥些。” 大明氏眼看着连连摇头的藕香,说道:“这恐怕……” “姐姐是要维护这丫鬟吗,要是叫别的人知道了,恐怕会以为姐姐是故意叫她把汤洒在妹妹身上的。” 大明氏一下子再不敢说什么。 “我知道姐姐一向对下人宽宏大量,但既然是我管房中庶务,便容不得这样粗心大意的人。今儿是一碗汤,明儿还不知道犯什么错呢。马上是老太太的华诞,我也不罚这个丫鬟了,直接发卖了就成” 明姨娘伶牙俐齿,把大明氏怼的说不出话来。永宁在一旁眼瞅着藕香跪在地上磕头求饶,本想说什么,可嘴皮子煽动了几下,终究没说出口。 小环听了明姨娘的话,连忙使唤人把藕香拖了下去 闹了这一出,明姨娘还惦念着手臂上的伤,心情又被搅合了,朝两人道了告辞便走了。 见明姨娘走远了,大明氏脸上再也挂不住,露出郁郁之色:“叫你见笑了。” 永宁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让云蟾给大明氏泡了自己带来的雨前龙井。 好在大明氏喝了后脸色稍霁:“这茶倒是极好。” 永宁松了口气:“伯母喜欢就好。” “我也没别的送你,咱们这关系,送金银玉器太过俗了,你若是喜欢,便把那书带走吧,也好打发打发时间。” 永宁这才想起来那本《传习录》,连声谢过,又问道:“不知伯母这儿燃的是什么香,我闻着甚是舒畅。“ 大明氏笑了笑:“哪里是什么香,我闻不来那些东西,只不过挑了些时令水果制成干放在香囊里罢了。” 永宁赞道:“原来如此,伯母真是心思真是灵巧。” 从回舟榭出来之后,云蟾目睹了刚才那一出,心有余悸,一下子打开了话闸。 “这明姨娘也太狠了,好歹藕香是大夫人房里的人,说发卖就发卖了。那大夫人也是,被明姨娘几句话就堵得说不出话来,连自己丫鬟都护不住。” 永宁也是大开眼界:“你现在知道了吧,这祖宅可不是什么好呆的地方。 第024章 老太太华诞 七月初一,老太太六十大寿。她本是平江伯家嫡出的女儿,虽在贵胄如云的京城排不上号,但好歹生了个女儿做了荣王妃,四舍五入就是以后的皇后,儿子也做到了四品官,所以场面还算热闹,宾客中不乏有头有脸的,将胡同里堵得水泄不通。 永宁献上了一卷麻姑献寿图,一柄沉香木雕菊花纹如意,汉锦,蜀锦,宋锦各十匹,一套完整的金累丝寿字纹头面……叫老太太见了开心的合不拢嘴,她一听永宁说那画是前朝吴大学士所绘,连忙使唤了纤云,飞星两个贴身丫鬟各执一端将画展开来。众人一看,果真其中人物栩栩如生,眉目传神,虽已逾百年,颜色却依然斑斓鲜活,可知保存得有多好。 冯老太太连连颔首,一双眼再离不开那画。 小明氏知道老太太内心是喜欢极了,忙顺着道:“吴大学士乃前朝画圣,可惜作品传世稀少,怕是宫里头也没存几件,宁姐儿能替老太太觅得珍宝,还是画的麻姑献寿,寓意极好,其孝心可窥见一斑。” 永宁笑道:“孙女儿早些时候特地让杭州的善宝斋留意着,遍寻南北才得到这一幅。” “好好好!你有心了。”冯老太太得了一件宝贝,满脸的皱纹全笑得挤在了一处。 不过边上的蒋婼儿却是和老太太戛然相反,脸黑的仿佛可以挤出墨来。永宁扫到她的目光箭一样射过来,大大方方还过去一个笑脸。蒋婼儿气得一下子把脸别开不去看她,只朗声道:“这吴大学士的画可是有市无价,得来全靠缘分。市面上流传的赝品仿品可多了去了,宁妹妹可弄仔细了,别拿鱼目来混珍珠糊弄老太太。” 永宁眼见老太太笑容微微收敛了,不紧不慢道:“婼姐姐多虑了,这画都是由善宝斋的朝奉亲自验过的,不然妹妹也不敢就这么献给老太太。” 蒋婼儿抿了抿嘴,不再言语。 * 冯宅前院,人声鼎沸,一众男女眷用帏幙挡开,丫鬟仆妇们迎客,端茶,记名……井然有序,见到大人物也不慌不忙的。 永宁不得不感慨小明氏治下确实有些手段,将下人们调教的极好。 再说她那个大伯冯正岳,正笑眯眯地迎来送往。他身躯肥胖,在商海里沉浮了这些年,不仅积累了财富,更养了出了坨沉甸甸的啤酒肚,面白又蓄着胡子,简直像个年画里的财神爷,喜庆是喜庆,就是油腻了点。 三伯冯正连就要瘦削许多,他似乎生性腼腆,不太爱做场面上功夫,只一个人安静地站在角落里。冯正连是个二甲进士出身,这些年一直在翰林院编修前朝史,一股子书卷气,和肥头大耳的大伯比起来简直像股涓涓清流 冯家一众人早就在仪门候着,终于门口有人通报道:“荣王妃娘娘驾到,荣王世子殿下驾到。” 只见一个的美妇头戴双凤衔珠特髻,配衔珠金凤簪,身穿大红五彩罗缎纻丝蟒衣,佩戴金坠领玉禁步,叫人簇拥着款款走来,旁边还跟了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金冠锦袍,贵气十足,眼见就是荣王世子了。 “母亲快起来。”王妃见到老母亲跪在地上,连忙上前去扶。老太太却不依,一定要给两人磕了头才行。 永宁仔细瞧了那王妃,还真如小明氏所说那般,自己眉眼间和她有些相像。 王妃见人群中有几个生面孔,就知道是二房的人,笑吟吟地问了。三姐妹各自又行了礼,报了名姓。见她们落落大方,为首的永宁还和自己颇为神似,王妃不由得心下喜欢,拉着朱昶文道:“这便是你几个没见过面的表妹。” 她虽这么说,永宁几个却不能顺着喊他表哥,只能规规矩矩地唤他为“殿下”。 冯永佳在人群中见朱昶文年轻俊朗,身份贵重,一双桃花眼又似有似无地看着自己,脸上就禁不住泛起了红云。 一群人又拥着王妃和世子进了万寿轩搭起的大卷棚内。 知道王妃爱听戏,今日府上特地从椿树胡同请了大班。丫鬟呈了戏单子上来,王妃顺手点了《琵琶记》《金锁记》等等。 说是看戏,大半时间都是王妃有一搭没一搭的和身边几个女眷谈天。 永宁座次排得不算靠近王妃,见那头聊的火热,便只顾着自己嗑瓜子,吃果子。没想到王妃突然一偏头,看到自己这个一脸憨态的侄女,笑问道:“宁姐儿今年多大了?” 永宁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连忙掸了掸嘴边的瓜子壳,“回王妃的话,民女虚度十三岁。” “还小呢。”王妃感慨了一声,“二哥哥近来可好,身体可还安康?” “托娘娘的福,父亲他身体很好,能吃能睡的。” 听完这话周围一圈人都笑起来。王妃也是拿帕子捂着嘴莞尔,笑完却有些惆怅:“我和二哥哥算起来也十年未见了,小时候就属他对我最好,也不知道彼此会不会生分了。” 女眷们一下子都不敢笑了,全做出一副面有戚戚的样子。 老太太打圆场道:“娘娘多虑了,血浓于水嘛。” 王妃看起来总算好过了些,语重心长地嘱咐永宁道:“你是二哥哥的嫡长女,应该承担起责任,需好好照顾你父亲,姐妹之间要和睦,勿生了嫌隙……” 永宁连忙称是。 王妃满意的一笑,看见她前面一桌子的瓜子壳,吩咐丫鬟再给她上了满满一碟。 永宁尴尬地呵呵两声,又突然听见一声轻笑,转头一看,原来是那世子殿下。他一双桃花眼本来都快眯得看不见了,可一对上永宁的目光,连忙清了清喉咙,故作镇定地看向前方的戏台子。 * 台上咿咿呀呀继续唱着戏,永宁听着如老和尚念经,又吃饱喝足了,居然迷迷糊糊靠着椅背睡了过去,好在云蟾在一旁连忙将她摇醒。 她揉了揉眼,借着尿遁出去透气。 这时候溜出去的不止永宁一个。 朱昶文在大卷棚里待了半天,也觉得胸闷气短,又唯恐去了人多的地方惹得大家都拘束不自在,便携着小宦官寻了一处僻静地方。冯府各处栽着四时不谢之花,可观八节长春之景,他正数着池子里浮着的鸳鸯,突然听见一阵歌声传来。 那小宦官也侧耳道:“殿下,有人在唱歌。”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朱昶文挑了挑眉:“过去看看。” 两人走近了,方听清那人在唱: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 原来一向以自己的歌喉为傲的冯永佳好不容易打探到朱昶文的行踪,故意等在这里唱歌,巴望着他听见了能寻过来。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她羞答答地转过身,果然是她的梦中情郎。 “殿下!”冯永佳道了个完美的万福。 朱昶文淡淡地评价道:“唱得不错。” 她听了不由得喜上眉梢,桃腮泛红,却听朱昶文又道:“不过今儿个是外祖母的生辰,你却在这里唱如此凄凉哀怨的曲儿,恐怕不太好吧?” 冯永佳一张小脸瞬间布上了寒霜。 “再者,你是个良家女子,怎可唱这种勾栏里传出来的东西。” “殿下……”冯永佳觉得像被朱昶文活生生打了个巴掌,又是尴尬又是委屈,鼻尖也是酸的厉害,“我没有……” 朱昶文却不想听她解释,调头就走。那小宦官也朝她冷哼了哼,只留她一个人在原地嚎啕大哭。 第025章 京城一日游 话说永宁溜出来之后也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只不过风景没朱昶文那头好。 她朝云蟾卖弄关子:“猜我带了什么?” 云蟾凑过去一看,永宁居然像小叮当一样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花花绿绿的鸡毛毽子。 两人就这么你接一下我接一下地传起毽子来,正玩到兴头,突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声传来,互相对了一眼,连忙收拾了跑路。 随侍朱昶文的小宦官眼倒是毒,一眼就捕捉到永宁那抹还没来得及消失的背影,阴阳怪气道:“谁在那边?见了殿下还不过来行礼?” 跑路失败的永宁只好挤出个僵硬的笑容,过去向朱昶文点头哈腰地见了礼。 见她手上拎着个鸡毛掸子似的东西,朱昶文问道:“这是什么?” “啊?”永宁怎么也想不到这荣王世子大眼不识毽子,又不好表现的太过惊讶,“回殿下的话,这是毽子。” “毽子?干什么用的?” “玩!” “玩?”朱昶文每天被逼着勤学苦练,这个字是在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一下子起了兴致,“怎么玩?” 永宁将那毽子一抛,拎起裙摆顺溜地踢了几下。 见那鸡毛毽子在半空中起起落落,朱昶文忙不迭地拿过来,学着样子一踢,没想到那毯子长了翅膀似的,飞出了好几米。 永宁:“……” 朱昶文一下子觉得这项运动充满了挑战性,使唤身边小宦官去捡回来。 那小宦官一开始还不愿意,扭捏道:“殿下,这要是被王妃知道您玩这种市井……” 他话没说完,就被自家主子狠狠地瞪了一眼,只好乖乖听话,将那毽子拾了回来。 踢了几下,朱昶文额头连汗都出来了,那毽子还是老样子,满场子乱飞。 好在他是个遇挫愈勇的娃,永宁又给他示范了几遍,他才开始顺利地接上两三下。 虽然自家主子很久没那么开心过,但那小宦官还是必须煞风景地提醒他:“殿下,再不回去王妃要急了。” 朱昶文瞬间像被浇了盆冷水,眼瞅着永宁手上的毽子,一脸意犹未尽的样子。 “呵呵。”永宁尴尬地笑了声,朱昶文这个样子明显是要她忍痛割爱了,只好双手奉上。 拿了毽子,朱昶文如获至宝开开心心地走了,几步路后想起来了,这丫头不是他那什么表妹吗?随即又回头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民女冯永宁。” “永宁……”朱昶文念叨了声,“你很有趣,我记住你了。” 永宁看着他的背影欲哭无泪,殿下啊,你拐了我的毽子我也记住你了。 * 话说冯永佳被朱昶文一通指摘后,委屈地大哭了一场。冯永盈边拿着帕子给她抹眼泪,边无奈道:“你这是做什么?今日是老太太寿辰,宾客众多,人多眼杂的,你干出这种事情,万一叫世子告诉了王妃娘娘,你脸面还要不要了,冯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冯永佳一听觉得更是羞耻,委屈道:“我……我看到世子殿下盯着我看,我还以为他对我有意思呢……” 冯永盈又好气又好笑:“你发什么疯,人家是什么身份地位,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你是才情出众还是美若天仙,殿下会对你一见钟情?再说了,就算人家真的有意,你就能这样掂着脸凑上去?和私会有什么区别?” “你还好意思说我?”冯永佳一下子站了起来,不掉眼泪了,一双眼瞪着她姐,“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和那个程敏行干的好事?不知羞的明明是你!我好歹属意的是荣王世子,你那程敏行是个什么东西,连个进士都没考上,最近还死了老子娘,无权无势的,真是晦气!” 冯永盈被妹妹这一通抢白,气得浑身发抖:“你!你怎么可以这么说?” 冯永佳“哼”了一声,也不管她了,转身就走。 冯永盈本来就内心敏感,怎经得住这番话,况且还是从自己胞妹嘴里吐出来的,不由得眼泪决堤般落下来,正想拿了帕子出来擦拭,却半晌没摸着,就听见有人道: “姑娘,这可是你的帕子?” 她泪眼朦胧一看,却见一男子手捧着她的帕子,做儒生扮相,样貌倒是清俊,只是脸上特意摆出来的殷勤让她很不舒服。 不知道这人听见刚才的对话了没有,她有些尴尬,抹了把眼泪,起来福身道谢。 那人却还不走,作揖自我介绍道:“小生冯铸,家父乃府上八老爷,讳正晖。” 冯正晖不过是冯老太爷一个庶出兄弟的儿子,出身再普通不过,只是近些年跟着冯正岳,渐渐成了他的左膀右臂,便想办法把儿子冯铸弄进了冯家私塾。冯铸生的机敏,时常会拍拍冯正岳的马屁,久而久之冯正岳就更喜欢这个侄子了,让他出入内宅也是经常的事。 冯永盈却一听他是旁支的,没什么心情应付他,又道了声谢便走了。 冯铸望着佳人远去的背影,仍意犹未尽,眼见刚才冯永盈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真是让他心生怜爱。 * 过了老太太寿辰,先前忙成一锅粥的冯府上下总算能歇口气。正巧这天几位夫人要去给碧霞元君进香,便顺便带上永宁姐妹京城一日游。 时下京城内女眷多半信奉碧霞元君,城内庙宇遍布,然而香火最旺的当属“五顶两山”,也就是“东、西、南、北、中顶”、丫髻山和妙峰山。 这日永宁一行人去的便是那东直门外的东顶,一路车马络绎,人物繁杂,街道两旁商铺密布,宅邸罗列,虽不如江南花红柳绿,却别有一番天子居所的繁盛威严。 一个时辰便到了那碧霞元君祠,一众人走进里头,只见香烟袅袅,善男信女磨拳擦踵,庙宇森严,金碧辉映。 明姨娘边走边惆怅道:“我打去年生了岚姐儿,这肚子便再没了动静,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给老爷添个儿子。” 三夫人朗氏笑言:“你这是什么话,这孩子又不是年年生得。再说你还年轻,以后想要生多少个便生多少个。” 永宁暗自看了眼不说话的大明氏,果真见她面沉如水,心中暗叹这两位女士说话也太不计较了。大明氏年岁渐长,膝下空空,就算她活得再没存在感,也不能当着人家面往她伤口上撒盐啊。 步入正殿,里头供奉着碧霞元君娘娘的金身,慈眉善目,珍宝珠翠,冠服带履。 几位女眷跪在蒲团上持着香三叩九拜,各怀心愿。永宁左思右想,她又不求姻缘,又不求子嗣,只希望程廷希那妖孽能离得她们家远远的。 拜完了碧霞元君,众人退出来,见祠门口有算命的在摆摊,便舍了几枚钱叫他算来。 那竹筒一路轮过来,到了永宁这儿,摇出来个三十四,那算命的看了,呈给她一张黄纸。 只见那上头并无签文,只画着一幅杨太真与唐明皇游园图。 永宁瞪了眼看了半天,不解其意。 大明氏那边则拿到了一张飞燕合德姐妹献舞图,心下也是纳闷,刚想上前问那算命的,却见那人手忙脚乱地收拾了东西,撒腿就跑。众人一看,原来是五城兵马司的人来清街道了。 永宁寻思不过是些江湖骗术,也没把那幅图放在心上,随手一丢就完事了。可大明氏手里头拽着那张纸,心中却愁绪万千。膝下无子是她一块心病,且不说别的,这飞燕合德姐妹也是皆无子嗣。如此一想,大明氏心情便跌倒了谷底。 第026章 失败的京城一日游 已是红日中天,正是用午膳的当儿,一众女眷乘了轿子去附近的酒楼里吃饭。 人刚坐下,菜还没上齐全,就听见楼下有人声乍起,似有一伙人在拌嘴:“快把楼上的包房都给我清出来,咱家爷要包场子。” “客官,这可不成,这层还有客人呢,要不您明天再来?” “明天?”那人冷哼一声,随即一脚踹开那店小二,“知道咱家爷什么身份吗?你怕不是活不耐烦了?” 店小二还没遇到过这种泼皮,爬起来回嘴道:“我管他什么身份?都是在天子脚下,难道还没王法了不成。” 那人一听就要抡起拳头揍人,门口又涌进来他的好些同伙,全都是膀大腰圆的练家子,吓跑了一店的食客。好在店里的朝奉赶了过来,他也做这行几十年了,京中来往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眼瞅着这人一身行头,就知道开罪不起,连忙陪着笑脸道歉道:“客官息怒,这小子刚来没多久,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您原谅则个。” 那人呸了一口店小二,使唤朝奉道:“你听好了,马上去把楼上清出来,否则砸了你家的店!” 朝奉点头哈腰地应付下来,又压低了声音打探:“不知您家这位爷尊姓大名?” “你个瞎了眼的,咱家曹爷乃当朝首辅大人的亲侄子,你不好好伺候着,信不信让你去刑部大牢里走一遭?” 那朝奉一听这话,眼珠子一翻,似要晕厥过去,好在背后的店小二一把扶住了他。 汪元锡什么人,当朝首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就凭这个权势滔天的舅舅,曹汝潘一向在京城欺男霸女,能止小儿夜啼。平头百姓避之如瘟疫,王侯权贵见了也要俯首奉承。 听了这一出,楼上三位夫人全都面露惧色,三夫人郎氏胆子最小,慌得去攀扯明姨娘的手臂,恨不得有个洞可以钻进去。 冯永盈两姐妹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一见众人如坐针毡的模样,就知道事情不妙。 明姨娘最先反应过来,忙道:“咱们快走吧,这人咱可开罪不起。” 众人手忙脚乱的收拾了东西,压低了足音下了楼梯,正巧门口进来一人,身穿麒麟纹纻丝圆领,体态肥胖,走起来像个球在地上蹦弹。照说胖的人都白,可这人却是苍白,更显得眼下一片清淤,显然是酒色过度。 一行人看这样子便知他是曹汝潘,从他身边过去的时候全都屏了呼吸,把头俯得不能再低。 那曹汝潘却是个万花丛中过的,随意睃了眼永宁一行人,虽见不着脸,但光凭明姨娘婀娜的身段便知道这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 永宁走在前头,忽然听见明姨娘尖叫一声,惊得回头一看,原来她被曹汝潘一把拽了出来。见这登徒子一脸淫笑,就算在内宅再雷厉风行,明姨娘也瞬间被吓得魂飞魄散。 曹汝潘口水都快留下来了:“哟,美人,这是要去哪儿呀?” “你放开我!放开我!”明姨娘不停地挣扎,好在曹汝潘就是个空架子,倒也暂时奈她不何。 “还挺倔,留下来伺候爷,爷赏你黄金万两,保你以后吃穿不愁!” 明姨娘听了这话只觉得犯恶心,扑腾地越发厉害,曹汝潘耐心渐失,加大了力气要把她往怀里拽。 剩下几个在一旁的,郎氏早吓得哭了出来,大明氏两股战战,几乎站不稳。冯永盈姐妹两抱在一起,仿佛一对缩头乌龟。 永宁:“……” 还是得靠她英雄救美。 永宁咬咬牙,上前哭丧着声音朝曹汝潘道:“官人,我们刚才京郊惠民药局回来,急着回家呢。” 说完,她又掏心掏肺地咳嗽了几声,脸都红了。 最近边境不太平,不少人流离失所,难民涌进北直隶,全都被拦在了京郊,时间一长便爆发了瘟疫,死者无数,弄得城内人心惶惶,惠民药局负责发放药物,供不应求,抬出来的全是尸体。 曹汝潘眼瞅着永宁咳嗽不止,马上想起了这件事,满脸**顿时化作惊恐,手忙不迭从明姨娘那儿抽回来,在衣服上蹭了两下,同时向后退了几步:“你!你们!” 这从京郊来的,还是去过惠民药局的,要是他曹汝潘早知道了,不得躲她三条街? 明姨娘也是聪明的,反应过来,连着咳嗽了几声,装模做样摆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真是晦气!”染上瘟疫可不是开玩笑的,曹汝潘吓得脸色更白了,眼前再难得的美人也成了粪土一堆,哪还有寻花问柳的心思,一溜烟钻进轿子里打道回府,准备请大夫去了。 见曹汝潘一伙儿散了,永宁才上去扶了几乎脱力的明姨娘。 明姨娘早已花容失色,估计她爱美一辈子,还从未像今天这般如此怨恨自己的美貌。她像个迷路的孩子,断断续续地朝永宁念叨:“我要回去!快送我回去!” 永宁送她上了轿子,所有人都在沉默中回到了冯宅。 明姨娘到底是个经过事的,一路过来已经精气神回转了不少。在垂花门众人要各自散去的时候,她还用帕子捂着嘴,有些尴尬地嘱咐道:“今天这事如此凶险,大家就别往外说了,毕竟不好听,又会惹得老太太担心。” 众人面上允诺,可私底下都知道明姨娘是在护着自己颜面,毕竟当街被调戏,说出去太难听了些。 * 层峦阁里早早的点了灯,郎氏坐在房中那张黄花梨小圈椅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外头,却又找不到焦点。丫鬟们只知道三夫人从回来之后便神魂不定,早在房中燃起了安息香。 郎氏等啊等,终于等到三老爷冯正连回来了。她一看到冯正连,仿佛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三步并作两步冲到他怀里,嘤嘤哭泣起来。 “怎么了,芸芸?”冯正连唤着她的乳名。夫妻俩是青梅竹马,郎氏从小就喜欢听他一声声如此唤自己,仿佛唇齿间有道不尽的柔情蜜意。 “我害怕!”郎氏白日里被吓得不轻。 冯正连知道她一向胆子小,哄小孩似的柔声问她:“发生了什么?” 郎氏哭哭啼啼地把之前发生的事告诉了冯正连。冯正连听完也是面寒如霜,他在朝为官,怎会不知汪元锡那一家子目无法度,做遍丧尽天良之事。自己这般单纯无助的妻子碰到那牛鬼蛇神般的曹汝潘,他想想都觉得后怕不已。 “别怕,”冯正连安慰郎氏,“现在不是没事了吗,为夫在这儿。” 郎氏把头往他怀里蹭了蹭:“还好有你,夫君,否则妾身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在,不必怕!小时候你怕黑,不敢走夜路,也是我在前面牵着你的手,一步一步走的。” 郎氏想起往事,很是怀念,唏嘘道:“一转眼那么多年过去了,从芸芸妹妹,再到妻子,妾身好像已经离不开夫君了。” 冯正连笑了笑,拉着她往院子里走去。那处正好栽了一棵树,上头攀着一条藤曼,两者紧紧相依。 他说:“你看咱像不像这个。”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郎氏笑颜如花,“谁也离不了谁!” 是啊,谁也离不了谁。冯正连内心感慨着,他感觉多年以来和郎氏的相伴快成为了一种习惯。 两人互相倚靠着,久久不语。 “老爷!” 一个小厮过来打破了平静。冯正连偏头,见他手里拿了封信,朝郎氏道:“你先进去吧。” 郎氏见冯正连脸色严肃起来,好奇地眨了眨眼,心想着也许是他的公务,便一步三回头地走回了屋内。 冯正连拆了那封信,看着那白字黑字,眉毛像打结似的紧紧拧在一起。 第027章 冯永佳的不平 萍娘的委屈 因着永宁解了明姨娘的围,明姨娘隔三岔五便会去寻芳阁找永宁唠家常。冯府的下人惯会见风使舵,什么好的东西轮到永宁这儿都是头一份。 冯永盈两姐妹这日正巧在院子里,几个丫鬟手中捧着个斗彩缠枝纹盖罐,远远走过来,路过朝两人施了一礼。 冯永佳闻得这罐子里头散出来一阵浓香,上前问那些个丫鬟道:“这是什么呀,这么香?” “回小姐的话,这是黄雀鲊,明姨娘吩咐了要给大小姐送过去。” “什么黄雀鲊?”冯永佳一听是给冯永宁的,语气就呛起来,伸手要去掀那盖子,“让我看看?” 那丫鬟见冯永佳阴着脸靠过来,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冯永佳拿着团扇作势要打她:“你躲什么?难不成我还会抢了去不成?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丫鬟捧着盖罐跪在地上道:“三小姐,这是要给大小姐的,您这?” 冯永佳恨道:“大小姐是我嫡亲的姐姐,她都没说什么,你一个下人在这里啰嗦什么?难不成我姐姐还会因为一点吃食怪罪我不成?” 那丫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冯永佳大手大脚掀开那罐盖子来。罐子里头一股子勾魂的香气涌出来,闻着就令人胃口大开。 这黄雀鲊正如其名,选用最好的黄雀肉制成。按照《本草纲目》里所说,“老而斑者为麻雀,小而黄者为黄雀。”。想想看最上等的黄雀鲊要从远离人烟的老林子里头去捉那黄雀来,还要选肉质最鲜嫩可口的制成,就知道获得不易,闻着不鲜才怪。 冯永佳满口生津,正要把手伸到罐子里头时,被一旁的冯永盈止住了。 “二姐,你这是做什么?我不过尝一口而已。” “这是明姨娘送给长姐的,怎容你想吃就吃?”冯永盈在“明姨娘”三个字上加重了音。 冯永佳果然停下来想了一下,“哼”了一声,把手伸回来了。 几个丫鬟感激地望了眼冯永盈,匆匆忙忙朝寻芳阁去了。 冯永佳冷眼瞧着自己的姐姐,语气不善道:“姐姐,你不会还记挂着我先前那番话吧。” 冯永盈这人其实优点不少,不过最叫冯永佳喜欢的莫过于她那温吞水的性子。平日里不论她如何口头上欺负打压,冯永盈听了大多是一笑而过,再不济就是偷偷掉几滴泪珠子,绝对不会对她这个一母同胞的妹妹怀着一丝怨怼。她嘴巴又笨,不愁她会转头告诉了朱姨娘或者冯正则去。 果真,她的好姐姐只是笑了笑,道:“怎么会,我只是不希望你得罪了明姨娘。你要是在途中劫了她送给别人的东西,那丫鬟转头告诉了明姨娘,她会对你有什么好印象吗?别忘了,府上的人只是因为明姨娘常去寻芳阁,就挤着往长姐那处献殷勤。要是她看你有一丝丝不顺眼,叫下人们知道了,你还有好日子过吗?” 冯永佳把那团扇磕在石桌子上,忿忿道:“我又不傻,你说的我怎么会不知道。我只是见不得所有人都向着冯永宁,什么好东西都先往她那里送,把她捧得和什么似的。这要是在杭州,父亲可是事事都先想到咱们的!” 冯永盈道:“所以,到了祖宅里头,别说是像在杭州那般得天独厚,咱们这庶出的身份,就是想求个一视同仁都不那么容易,还不得夹紧了尾巴做人?” 冯永佳虽然听着生气,但不得不承认冯永盈说得在理,只好一肚子牢骚咽了下去。 次日明姨娘去寻芳阁的路上又恰巧碰到了冯永佳。 冯永佳见明姨娘神清气爽,上前问她:“姨娘这是要去长姐那儿吗?” 明姨娘道:“正是,三小姐可是在这儿赏景?夏花烂漫,正是一年中游园的好时节呢。” 冯永佳笑说:“是啊,我一人游园子也是无聊,不如和姨娘一起去寻芳阁找长姐吧。” 两人没走几步,突然听见园子里假山后头传来人声。 “你这几日出门呐?” “是啊。” “听说了吗?明姨娘前几日出门朝拜碧霞元君的时候被一个泼皮给调戏了,可惊险了!你可得小心着点” “诶呀你小声点!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毕竟一个妇道人家,说出去也是丢大老爷的脸!” “还不是因为明姨娘长得美。不过多亏了大小姐机灵,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小环眼瞅着明姨娘听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怕那边的越说越不着边际,连忙走过去训斥道:“哪里来的小贱蹄子?说话没规矩的东西,这话也是你们说得的?” 那两个丫鬟看见明姨娘来了,吓得跪在地上。 明姨娘看着其中一个是寻芳阁的听雨,冷冰冰质问道:“你们这话是听谁说的?” 两人哆哆嗦嗦嗫嚅了半天没道出个所以来。明姨娘在气头上,没那么好耐性,只吩咐了小环:“掌嘴,打得她们肯说为止!” 这个年纪的姑娘最是爱美,哪受得了脸上有一星半点的伤,听雨忙不迭交代了:“回姨娘的话,是大小姐告诉咱们的。” 明姨娘尚且还不信,连问道:“真的假的?大小姐没事把这事告诉你们这些下人做什么?” 听雨又说:“奴婢不敢撒谎,那天大小姐回寻芳阁的时候和罗大娘说的,那时屋子里侍候的人多,嘴又杂,不多时便传得大家都知道了。” “还真是她……”明姨娘又是气恼又是郁闷,她还以为那大小姐是个聪明乖觉的,没想到一张嘴那么敞,简直不知好歹,现下哪还有心情去寻芳阁,调个头就沿着原路回去了。 冯永佳看了这一出,昨日的阴郁一扫而空,看明姨娘一行人走远了,满意地朝两个丫鬟道:“你们做得好,这是先前说好赏你们的。”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代银子分给她们。 两个丫鬟得了好处,嬉笑着退了下去。 * 东贵西富,宣穷崇贱。这句话形象地诠释了京城三教九流的地理划分。 这柏树胡同便聚集了下九流中的众多妓者。 胡同内最里头最不显眼的一间房内,一张残缺的木桌子上搁着盏变形的筒灯架,里头一星烛火孱弱的就像古稀老朽,被房中浓重的昏暗压得喘不过气来。 坐在那张破木床上的女人唤萍娘,她正就着那烛光做针线活,好换些钱粮给自己和七岁的女儿。 屋内很静,能听到绣花针刺破布料的声音。她的女儿茹姐儿正躺在床里侧睡觉,没发出半点声响。 这时候突然有人扣门,萍娘吓了一跳,打从自己住进这里之后,除了讨房租的,就是对门那对她觊觎不轨的独身汉,其余再没有别人造访过。总之不论是谁,她都不想见。然而那敲门声是如此执着,她警惕地站起来,犹豫了一会,走过去将门启开一条缝。 门外站着个男人,三十余岁模样,衣着地光鲜亮丽,和此处污秽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 “荀……荀郎?”萍娘简直不干相信自己的眼睛,七年了,她整整找了七年的人,就这样活生生站在自己面前。她已是青春不再,被生活磋磨出了皱纹,但男人那张脸却依旧如初见时那般,岁月是那样的不公! 男人觉得喉咙莫名有些发涩,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吐出那几个字:“你……你还好吗?” 萍娘没有回答他,只扑到他怀里嚎啕大哭。她的眼泪胜过了一切言语,一滴滴都在告诉男人,这几年她过得有多艰辛。 男人本来以为自己早已全然放下,可还没进门就溃不成军。他狠下心掰开萍娘的手,压低声音道:“进去再说。” 他看了眼这狭小的房间,甚至不用转动眼珠子就可以一览全景,他从来没想过,恢弘磅礴的京城除了牢狱,居然还有这样一处阴暗灰败之地。。 空气中弥漫着腐朽衰败的气息,他不由得打了个喷嚏。 男人突然想起来自己第一次见这女人时的情景,她衣着华美,满头珠翠,唇边是羞涩的笑意,正是最好的年岁,端坐在一屋子花团锦簇中,惊鸿一瞥,让他挪不开眼。 哈!男人自嘲一声,原来他都还记得。 第015章 方翠儿 永宁自不去招惹朱姨娘,可朱姨娘出了禁足期就四处溜达,三天两头来永宁这里,好在永宁会随机应变,不是说自己病了不见客,就是假装不在。 朱姨娘不爽了,跑到冯正则那里告状,说永宁自她怀孕之后就对她避而不见,就是怕她肚子里的孩子威胁自己地位,没有一个做长姐的风度,不为冯家考虑。 冯正则觉得有理,喊了永宁过来做了几次思想教育。永宁心想我不害你的小老婆就已经不错了,还得小心翼翼把她供起来? 有了冯正则的尚方宝剑,朱姨娘总算想办法把永宁拽出来了——她只在冯正则面前说了句:“妾身想着自己以后肚子大起来要做几身衣服,想着大小姐一向眼光极好,能不能带着她一起出去选几块布子?” 冯正则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于是永宁和朱姨娘并着她两个女儿挤在驮车里大眼看小眼。 到了铺子,永盈姐妹先下了车,再后是朱姨娘。谁知道她下来的时候一个脚滑就要摔倒在地上,还好一旁的阿蛮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朱姨娘的几个丫鬟都看了心惊胆战,朱姨娘也装作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半晌才平复下来,红着眼责问永宁:“大小姐你推我做什么?奴婢可是有身孕的!” 冯永佳也在一旁添油加醋:“是啊是啊,莫非长姐看不惯姨娘肚子里的孩子?” 永宁呵呵两声:“我要害姨娘你,那阿蛮救你做什么?她可是我的人!” 朱姨娘被永宁呛得说不出话来,再看阿蛮目露精光,走路带风,一看就是永宁专门带出来的练家子,只好悻悻地走进了铺子。 她是一向花钱大手笔。店里的朝奉见来了贵客,喜滋滋地迎上来,点头哈腰地推销着新近的布子。 朱姨娘挑了半天,才有看上眼的:“这宋锦倒是不错。” “是是是,”朝奉听了喜上眉梢,“您要是看中了,秀坊里最近来了位绣娘,绣工那是一绝,正好在赶工,过几天就可以送到您府上。您瞧瞧喜欢什么花样儿,都可以绣得。” 朱姨娘翻来覆去,总算挑了个樗蒲纹的,问永宁道:“大小姐,您瞧着这纹样儿如何?” 永宁一出来本就提心吊胆,深怕这朱姨娘给她来一出意外流产,哪还有心情欣赏,只敷衍道:“姨娘看着喜欢便好。” ▲ 回到梧桐斋,永宁就把出门发生的事告诉了罗氏。 罗氏吓出了一身冷汗:“还好姑娘有先见之明,带了阿蛮出去,·不然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这个碧池,一天不作妖就难受。看来我们仅仅退而守之还不够,要主动出击。” 罗氏点了点头,半晌又问道:“姑娘,什么是碧池?” 永宁:“……这不是重点。奶娘,你去叫黄永查查那个给朱姨娘诊脉的医士。” 黄永消息来的挺快。 那医士是永康人士,在回春堂坐诊,以前从来没上过冯府,几天前感了风寒,告假了。 “能找到他去哪儿了吗?” 黄永一脸为难:“回春堂的人都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会不会回永康了?” “有这个可能,但是没人知道他具体是永康哪里人。” 永宁沉默了,这可真是石沉大海。 罗氏在一旁道:“姑娘,要不要我们请个医士去给朱姨娘瞧瞧?” “不行,”永宁摇了摇头,“朱姨娘不会同意的,硬来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到时候偷鸡不成蚀把米。” ▲ 朱姨娘回来之后夜半便说头晕脑胀,出了一身冷汗,闹得冯府上下三更半夜不得安宁,偏生夜深了请不到医士,直折腾到天命方才安歇。 第二天朱姨娘就找冯正则抱怨,说没个稳妥的人在身边她不放心,正巧她在余杭有个远房表妹,因着父亲是个乡野医生,自己也颇懂医理,就想接过来照应一二。 冯正则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几天后,冯府的二人小轿亲自去余杭接了朱姨娘的表妹。 秦武家的在二门候着,见到远处走来个姑娘,十八九岁的模样,身形丰腴健壮,上穿桃红色比甲,下着青莲色袄裙,一身的大红大紫,引得沿路几个洒水扫地的下人纷纷侧目。 这姑娘打扮的如此煞风景也就算了,偏偏一路走过来还东张西望,一双眼不安分地打量着冯府的连檐重阁,傻愣愣张着嘴,不停地发出喟叹。 “方姑娘。”秦伍家的暗自哂笑,面色依旧不变地唤了一声。 没想到那方姑娘沉醉在大千世界里,压根儿没听见。 秦伍家的只好没好气地加大了音量再唤一遍。 这回那姑娘听见了,眨了眨眼,见面前这中年妇人衣着精致大方,气质稳重,简直比自己见过那些个太太们还要气派,又想起来之前自己母亲叮咛的,去了冯府要有眼色,便自作聪明欠身道:“太太好。” 秦伍家的差点没笑出来,好在那笑声没出喉咙,就化作了一声清咳:“方姑娘,奴婢不是太太。请随我来吧。” 方翠儿自觉的尴尬,刚想陪着笑解释,秦伍家的就转身往前走了。 方翠儿急忙追上去,路过小花园,见园中一株月季居然开着绿色的花,不由得好奇万分,伸手就拔下来一朵最大的。再回头,却见哪还有秦伍家的影子,正彷徨间,突然听见远处想起一声怒斥:“哪里来的野丫头,居然敢乱采大小姐的花?” 她本就六神无主,被吓得连忙将那花丢到鹅卵石地上。 云蟾寒着脸跑过来上下打量了眼方翠儿,再一看地上那朵盛开的花,又心疼又生气:“你可知道这花最珍稀不过,却叫你这没眼色的坯子就这样砸在地上!” 方翠儿听着云蟾说了狠话,居然也不慌了,挺起腰背学着乡下妇人的泼辣样子,瞪着眼睛回嘴道:“不就是一朵花,什么低贱玩意儿,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不稀罕呢!”说完啐了一口,恶狠狠踩了脚地上的花。 云蟾被气笑了,伸出手去拉方翠儿:“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走!和我去见小姐!” 方翠儿哪里肯去,和云蟾拉扯起来,她本就力气大,一使劲就把云蟾推倒在地上了。 云蟾哎呦一声,痛得脸都扭曲了。 几个丫鬟听见动静,连忙过来扶了云蟾,对着方翠儿指指点点。 方翠儿就算再泼辣也寡不敌众,都快被唾沫星子淹没了,一时间又生气又委屈,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第028章 无事献殷勤 萍娘想找张凳子给男人坐,可房中除了一桌一床,再也没了别的摆设。 男人知道了她的用意,说道:“我站着就行。” 她窘迫地笑了笑。 男人问她:“你怎么回来了?” “和你分别之后,我便回了大同老家,可没过几年家中老母便去世了,再加上那边一直在打仗,哪里都不安全,我便离开了大同四处流浪,辗转了好些地方才终于到了京城。” 萍娘说着失魂落魄地坐到床边。那几年的日子过得是那样困苦,她现在提起来都觉得字字直扎进了心里。 男人想安慰她,可再多的言语在萍娘受过的苦面前都太过无力。 “吃了那么多哭,可现在总算能再见你一面,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看着萍娘脸上那抹满足的笑容,男人只觉得心间泛起一阵酸楚,这辈子他从没感觉那么愧疚过:“对不起,萍娘,我真的……” 萍娘笑得越发灿烂:“没想到荀郎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一直记得。”男人叹了口气,把头埋得不能再低,“我已经娶妻成家,我对不住你,我当初不该碰你的,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知道,”萍娘的笑再也撑不下去,“我不后悔,能遇到荀郎,我三生有幸。” 男人听了不由得红了眼眶,面前的女人是多么的卑微!她还是一如当年,知性温柔,善解人意,再多的苦难也没能改变她的秉性,如果没遇到自己,她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远比现在幸福。 “我……”男人清咳了声,来抵抗鼻尖的酸意,“你要什么,我尽量补偿你。” 说完他就后悔了,他能给她金银财宝,锦衣玉食,唯独没法给她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 萍娘摇了摇头,道:“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让茹姐儿见见她的亲生父亲。” “什么?”男人被她的话震住了,“什么茹姐儿?” 萍娘起身,露出身后躺着的小人儿。 男人看着那白嫩的女孩儿,那和自己颇像的眉眼,眼泪一下子滴落下来。 “这……这是我的女儿?”他哽咽着问萍娘。 萍娘点了点头:“这是我们的孩子……” 男人颤抖着去抚摸茹姐儿的脸颊,那样细腻,像上好的瓷器,脆弱的不堪一击。 茹姐儿被闹醒了,揉了揉眼睛,看到一张陌生人的脸,不由得吓了一跳。 萍娘赶紧跑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安抚她道:“茹姐儿别怕,这是爹爹呀!” “爹爹?”茹姐儿抬起头用眼睛打量着男人,“你是爹爹?” “我是!” 茹姐儿扑到男人怀里:“爹爹,我好想你啊!” 第一次被人这么叫,男人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萍娘也抹着泪道:“茹姐儿从小就因为没父亲尝尝被人欺负,荀郎你不知道她有多想见自己的父亲一面,她常问我为什么自己没有爹爹,问我爹爹去哪里了,问我爹爹是个什么样的人。” 男人拍了怕茹姐儿的背,安慰道:“别怕,再不会有人欺负你了。” 这时候门外有人突兀地咳嗽了几声,示意男人该走了。 男人回过神来,从袖子里掏出一袋银子:“我先走了,你拿着这些银子先用一段时间。” “爹爹!”茹姐儿嚷道,一双眼满是期待,“你还会再来吗?” 男人声如蚊呐:“我……我不知道。” 说完他调头便走,生怕看到母女俩失望的眼神。他虽背对着她们,却可以感受到两人的目光似化作了一股力,生生地把他往回拽着。 * 老太太难得见二房几个孙女,也不愿意永宁一行人早早离开身边回了杭州,便嘱咐了她们几个过了中秋再回去。大段大段的空闲日子,永宁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念起上次京城一日游出师不利,索性带着云蟾出门遍游燕京八景,日日早间出门,到了月上柳梢方才回来。 天气也是一日比一日燥人,院子里头虫鸣声响的越发起劲。连月斋内门窗大开,屋内用冰鉴剩着冰。尽管如此,还是一阵风都没有,任凭蒋婼儿再怎么煽动着扇子,浓浆般的热气还是散不去,黏在身上叫人烦闷。 门外的丫鬟突然通传说三小姐来了。蒋婼儿被热的奄奄的,根本没心情去应付冯永佳,只趴在八仙桌上,连动都不曾动。 冯永佳走进来也不恼,笑道:“姐姐安好?” 蒋婼儿从鼻尖哼了一声,当是回过了。 冯永佳把食盒搁在八仙桌上,那盖子掀开之后,蒋婼儿只觉得涌出来一股寒气,混着香甜味,先前的燥热粘腻竟被一扫而光。 她问道:“这是?” 冯永佳从里头取出来几碟水果和一碗酸梅汤。因着食盒里头铺着一层冰,拿出来的时候还散着白烟般的冷气。 冯永佳朝她道:“姐姐尝尝?” 蒋婼儿看了眼其中一碟荔枝,饱满圆润,如此大的还真是少见,信手取了一颗,一咬开,里头的汁水瞬间爆出来,果肉如美人凝脂,白皙嫩滑,没有丝毫腐败的味道。 “这么热的天还能保存的这么好?”蒋婼儿有些疑惑,像冯家这种门第,夏日里吃荔枝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像这种如同现摘一样的还真不多见。 冯永佳道:“这荔枝可不是摘下再送过来的,是从福建整株荔枝树移栽到盆子里带过来。因为怕走陆路多颠簸,把果子都给震下来,所以特意走了水路送到京城。这本来是要送到宫中的贡品,只因为贵妃娘娘今年吃多了伤了胃,才多出这么几株来。” 蒋婼儿听了更是一颗一颗的往嘴里送个不停,面上却淡淡道:“还行……还行。” 冯永佳继续摇着扇子道:“今年这夏天也不知道怎么了,那么热,院子里头的花晒奄了,前几天晚上我睡着竹席还是出了一身汗。不知道姐姐晚上可睡的舒坦?” 蒋婼儿抱怨道:“别提了,热煞我也,只觉得像在蒸笼里一样,丫鬟在一旁打扇子也不顶用。” 冯永佳含笑:“不过昨日我听说珠宝市街有几家店铺有卖上好的玉枕,触手冰润,头搁在上头不但不热,还觉得凉飕飕的特别舒服。我特地去买了一件来,枕在头下面,难得昨晚睡了个好觉。” 蒋婼儿一听,眼睛睁得滚圆:“真有那么神奇!” 冯永佳道:“我骗姐姐做什么,这玉还能养人呢。” 再顾不上那些吃食,蒋婼儿拉着冯永佳的手兴冲冲地说:“你这就陪我去买!有这样好的宝贝居然也不告诉我。” 房中的人又手忙脚乱准备起出门的行头来。 第029章 是真是假? 两顶轿子出了门直往珠宝市街赶去,不多时便到了那处。蒋婼儿直问冯永佳:“你昨日在哪家铺子买的,快告诉我,我要最好的!” 冯永佳哭笑不得,领着她去了一家叫八仙斋的古玩玉器铺子。 刚迈进去,蒋婼儿便朝店小二嚷着要买玉枕。朝奉见两人衣着不俗,忙迎着上了楼上雅间。刚坐下来,茶还没上,蒋婼儿眼光不经意投在墙上挂着的那副画上,竟是越看越觉得眼熟。 冯永佳见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画,好奇道:“姐姐,你在看什么?” “我总觉得这画有些眼熟,不知道从前在哪里见过。” 冯永佳扭过头,也看着墙上那画,半晌吞吞吐吐道:“这……似乎是那天长姐献给老太太做寿的那幅麻姑献寿呀。” 蒋婼儿惊诧:“怎么会?” “的确是那幅!不过说不定这里挂的是赝品呢,吴大学士的画向来临摹者众多。” 那朝奉站在一边笑道:“姑娘可是说笑了,咱们店铺不大,但一向进出的都是真货。要知道做这一行的最要紧的便是名声,买赝品不是自砸招牌嘛!” 蒋婼儿将这话在脑中一过,突然冒出个念头:“这么说冯永宁献给老太太那幅画是假的?” 冯永佳驳道:“这倒未必,说不准世间流传的不止这一幅呢?” 朝奉又道:“姑娘,这吴大学士的麻姑献寿图从古至今就这么一幅,正挂在那儿呢。说句不好听的,画家名气越大,流传市面上的赝品也越多,保不齐哪天就碰到一幅假的了。” 蒋婼儿听了越来越有道理,恨道:“这么说的确是那冯永宁拿了幅假画在糊弄老太太?亏得老太太当初还高兴得合不拢嘴,没想到是被那个谎话精给忽悠了。小小年纪就知道弄虚作假,什么玩意儿!” 冯永佳劝道:“姐姐别生气,长姐也是为了哄老太太开心,说不定她自己也不知道收了件赝品。咱们也不能就这么把罪名安在她身上,不如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蒋婼儿听了更气,噌地一下站了起来:“你胆小怕事不敢去说,我去!我本来就不爽她那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哪能就这么便宜了她,我非得让老太太看清她的真面目不可!” 说完她就掀了门出去,连心心念念的玉枕都不顾了。 真是没脑子! 冯永佳暗讽了声,忙追上去:”好姐姐,你可就不能这么去!“ 蒋婼儿疑惑地看着她。 冯永佳拉住她,一五一十仔仔细细把该做什么给她说一通。 蒋婼儿眨眨眼,明白过来后露出了抹幸灾乐祸的笑容。 * 咔嚓一声,一朵蔷薇的茎被冯老太太的剪子拦腰剪去了一半,插进那竹石芭蕉图玉壶春瓶里头。 这是老太太从闺中开始坚持了数十年的爱好,她喜欢干这些有成就感的事,看着一株株鲜嫩的花朵的在她的摆布下簇拥成团布列成景,真是让她颇为自得。 这时候有丫鬟压低了声音进来通传,说是蒋大姑娘来了。 “呀,还是老太太这儿清凉。”蒋婼儿迈进来就感慨了句。 老太太笑道:“你这是什么话,难不成你那屋子里没送冰过去?知道你怕热,年年都嘱咐了多送些到你那边,怎么还惦记着我这处?” 蒋婼儿拍马屁道:“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一来您这儿就觉得心静,心静自然凉嘛。可能老太太日日在此吃斋念佛,所以才会得了庇佑,比别处清凉三分。” 好话谁不爱听,老太太笑意愈甚:“你这鬼机灵,说吧,在我面前这一通好话,又打什么坏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蒋婼儿有些不好意思,“就是侄孙女儿这几日跟着女先生学着临摹吴大学士的画,正想起您这儿不恰好有一幅他的麻姑献寿图嘛,就想着能不能向您借了去,也好照着画。” “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太太又摆弄了一株月季,答应的很爽快,“你拿去吧,多画画,也好培养培养才情,收收性子。” 蒋婼儿自然高兴,连声答应下来。 老太太又道:“孙先生最近可好?记得替我向她问好。” 她口中的孙先生就是蒋婼儿那女西席,名唤孙飞清的。她曾经和大夫人明氏一样都是北直隶出了名的才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不过命运坎坷多了,家境清贫,父亲只是个屡试不中的穷秀才,偏还娶了个如夫人,宠妾灭妻,气得孙飞清的母亲抑郁而终。孙飞清便打小立了志向,此生不嫁,一直在大户人家当西席,自力更生,半点不靠男人。 “先生她很好。”孙飞清脾气温婉,待人和气,全府上下的人都喜欢她,也包括这个极难伺候的蒋大姑娘。 蒋婼儿拿了那幅画,笑嘻嘻地退了出去。 屋中又安静的只剩下那剪子发出的咔嚓咔嚓的声音。 不过没多久蒋婼儿携着画就折了回来,神情不复刚才的欢喜。 “怎么了?”老太太看了她一眼,“画砸了?” “不是……”蒋婼儿吞吞吐吐,“老太太,这画好像有问题。” 毕竟是自己新得的宝贝,老太太手中的剪子停下来:“什么问题?” 蒋婼儿把语气调节得最谦逊:“老太太,我说了您可别不高兴,这画,十有八九是假的。” 那把剪子被老太太搁到了桌子上。 “什么假的,婼儿,你话可不能乱说。” 听到老太太语气严肃,蒋婼儿跪在地上道:“我知道这是宁妹妹送给老太太的寿礼,但是假的就是假的,我也不能瞒着您啊。” “你怎么知道这画是假的?” “刚才我把这幅画拿了回去,孙先生看了会就说是赝品,您不相信我,还不相信她吗?孙先生画技超群,怎么可能认错。而且她为人正直,总不可能撒谎吧。” 这话说的有些道理,老太太吩咐了丫鬟纤云:“你去请孙先生过来。” 不一会纤云领了个二十余岁的女子过来。她不施粉黛,穿一身素色褙子,乌发用玉簪盘着,清雅端庄,如一朵空谷幽兰。 孙飞清朝老太太施了一礼,老太太缓下声音道:“许久未见孙先生了,孙先生教导我这侄孙女,辛苦了。” 孙飞清谦逊道:“老太太客气了,小姐聪慧过人,我并没有花多少心思功夫。” 老太太笑说:“那就好。我听说刚才婼儿拿了幅画过去,你说这画是赝品。这幅画本来是我的孙女儿送给我的,应该比真金还真,咱们会是假的呢?” 孙飞清回道:“老太太,我虽不是什么鉴赏名家,但对书画方面还有所涉猎。吴大学士所题的瘦金体向来都是用狼毫笔写成,但这幅画上瘦金体的笔触分明就是用羊毫写出来的,这便是个常识性问题了。” 听完一席话,要不是有外人在,老太太险些脸上的笑容快绷不住。她命了纤云从蒋婼儿手里把画拿过来,只觉得上头那一行瘦金体越看越怪异。 “谢谢孙先生了,你先回去吧。” 眼瞅着孙飞清的背影消失,老太太面色渐渐沉下来。 一旁的马氏劝慰道:“老太太,说不定大姑娘也不知道呢。” 蒋婼儿听了在下头道:“她不是之前还信誓旦旦说这画是叫人验过的吗?” 马氏被噎了一下,改口道:“不过是幅画而已,老太太要是想要,大姑娘肯定会给您送一车来。” 老太太哼了一声:“我是在乎这幅画吗,我是在乎她的态度。有道是其心可诛,在我面前弄虚作假是觉得我老糊涂了好戏弄是吗?还是觉得我这个老太婆很好打发?” 她越说越气,声音大起来,铿锵有力地回荡在屋子里,一下子谁都不敢再劝。 第030章 廷议 此时在寻芳阁的永宁对这件事浑然不知,她右手正拿着一柄木剑,左手捏着个剑诀。 “这个招式错了。”阿蛮声无起伏地指点道。 永宁回忆了一下,摆正了姿势。 阿蛮嗯了一声,示意这回对了。 永宁让阿蛮教她习剑法已经几个月了,起因是那次出门遇险让她得了个教训,放远了说,再过几年雍王就会因为夺权无望,发动兵变,之后程廷希总揽朝纲,对冯家下手。但她一个深闺小姐,就算知道了这一切又能怎么样,冯正则不会因为她几句话就改变政见,该来的还是会来。她现在能做的,是要确保冯家被流放之后她能逃出去。已经死过一次了,永宁可不能浪费这第二次性命。 这件事她是偷偷摸摸在做,旁边除了阿蛮就是云蟾。云蟾在前头守着,有人来就及时通报。 “小姐!马大娘来了” 云蟾的声音传过来,永宁把剑藏好了。 “姑婆。”永宁迎上去 马氏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开门见山问永宁:“姑娘,你还记得你送给老太太那幅画吗?” “记得,怎么了?” “那画,有点问题……” 马氏把刚才老太太那儿发生的事告诉了永宁。 果真那次霞儿钥匙是被偷走的,甚至官皮箱里的画也被掉包了。 永宁听完,问她:“老太太没叫我过去?” 马氏摇了摇头。 “那她有没有什么话和我说?” 马氏又摇了摇头。 永宁沉默了,要是老太太叫她过去骂一通,那说明事情还算小,但这样憋着,怒气肯定要日后点点滴滴发泄出来,以后的日子可不太好过。 * 紫禁城,天子居所。四海之内在没有比这处更尊贵森严的地方,可连日的高温并没有因此饶恕这片土地。太阳一照,普天之下大家该热还是要一起热。 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春站在窗门紧闭的宫殿内,虽然穿着一件轻薄的不能再薄的衣裳,仍旧热的汗流如柱。他偷瞄了一眼端坐在上首的皇帝。皇帝穿了一件冬日里常见的大棉袄,好像不仅不觉得热,还颇为舒适,一滴汗也没有,眼眸微闭着,仿佛不想看见下头站着的几位阁臣。 皇帝把这一切都归功于数十年兢兢业业的求道生涯。宫内外都知道万岁爷服用丹药内里虚空,偏他一人还以为自己老当益壮,不但寒冬可以洗冷水澡,酷暑亦是整日一件棉衣缩在蒸笼般的殿宇中。皇帝今早一见王春全身穿着清凉的行头,眼神还十分得意,仿佛在炫耀自己异于常人的康健和忍耐力。 殿内几位大人你一言我一言,从南说到北,从东南倭寇到国库税收,话题越来越沉重,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北直隶永平府又发现了几处矿山,勉强可以聊胜于无地填补国家财政虚空。 “近日城外难民流离失所,瘟疫四起,缺医少药,死者十有八九。”首先挑起这个话题的是内阁次辅唐骢。 唐骢前头的耄耋老朽是首辅汪元锡,万岁爷体谅他高龄,特允他坐在一张绣墩上参加廷议。 他听到这话,松弛的眼皮子不由得跳了下。 他早就知道这件事,却一直没有上报天听,原因只有一个,这些难民都是从战火连天的边境涌进来的。特别是宣大二镇,战况紧急,十战七败。宣大总督李烈得了他的指令,报喜不报忧,次次只汇报剩下的那三成胜仗。皇帝到现在还以为边镇一切尽在掌握中。如今突然冒出来那么些难民来,不是明白着打他的脸吗。 好在城外闹起了瘟疫,正合了他的意。死吧!统统死光了才好!眼不见心不烦,他那个侄子曹汝潘也是个得力的,不仅克扣了惠民药局的药,还在剩下的几成中混杂了不少劣等品,就算吃了也治不好。 唐骢眼神在汪元锡身上停留了一下,继续道:“据臣所知,这些流民多来自宣大二镇。” 皇帝依旧不睁眼,徐徐道:“宣大捷报频传,哪来那么多流民?” 汪元锡知道轮到自己发言了,不紧不慢道:“但凡遇到战争,难免波及到平头百姓,就算屡战屡胜,也不能保证不伤及百姓分毫。再者,行兵安营,粮草后勤,无不需要征用百姓田地住宅,出现无家可归者实属正常。” 饶是唐骢宦海沉浮数十载,见过各色面孔,也被汪元锡的无耻气歪了胡子:“首辅大人可知流民人数几何?那可是成千上万遍布城外!听说昨日还有难民混进城中药铺偷盗草药,可知瘟疫已经严重到什么程度。打仗是为了庇护百姓,若是打了胜仗还会这样,这仗还不如不打!” 唐骢在气头上,话说的有些过了,皇帝终于睁开了眼,斥道:“好了!眼下是要先办法安置流民,不是在这里吵架。” 汪元锡接着道:“臣已经安排了发放更多的草药粮食……” 皇帝嗯了一声,眼瞅见下头的吏部左侍郎兼东阁大学士程廷希,说道:“程爱卿,你有何建议?” 程廷希缓缓出列,低沉的声音回荡在殿中:“回陛下,虽说控制瘟疫为当务之急,但治标不治本。据臣所知,大兴,宛平二县有不少闲田农庄,不如将流民落了户籍收用,让他们自力更生。” 汪元锡撇头看了眼这位年轻的阁臣。程廷希见了,只不卑不亢地抿唇而笑作为回应。 这些年曹汝潘打着汪元锡的名头暗地里吞并了不少土地,或做别院,或高价租赁给周围农户,如今他提出来要收容这些难民,被堵了财路是小,要是被查出来这些小动作那就难办了。 “陛下……”汪元锡上了年纪,语速比他走路速度还慢,还没吐出几个词,就被打断了。 皇帝还心念着他的丹药,拍了拍龙椅扶手,欣然道:“就这么办,退下吧!” 众臣鞠躬行礼散去,留下汪元锡坐在绣墩上流汗不已。 天真热啊! “程侍郎。” 程廷希听到一道苍老的声音唤自己,转过头来。 这一群参加廷议的官员大致可以分成三派,拥护荣王的跟着唐骢,拥护雍王的跟着汪元锡。还有就是墙头草,一会跟着唐阁老,一会跟着汪首辅。形势分明了当。 听到汪元锡喊程廷希,唐骢也回过头来,又颇有深意地和程廷希对视了一眼。 程廷希停下朝汪元锡做了个揖。 汪元锡并不看他,昏黄的双眼望向前方,沙哑道:“名师出高徒啊……” 程廷希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唐骢是他的座师。 他回了两个字:“不敢。” 汪元锡呵呵笑了起来:“还记得你刚入翰林的时候,如此的才华横溢,虽然为人低调,却掩不住锋芒。那时候我就注意到你,时常与你互通书信,以忘年交相称,你许多真知灼见到现在我都记得。可惜了……” 世事无常啊! 程廷希垂眸回道:“下官确实仰慕首辅才学,可官场上无所谓知己好友。” “十多年了……”汪元锡向前走去,无限感慨,“程映川,有时候竟连本阁部也看不透你。你呐,就像一把刺客手中的利剑,看着不轻易伤人,可真正出手的时候不取人性命不罢休,却不是握在我手中。” 他又呐呐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幸好不是在我手中……” 跟在汪元锡身后的几个官员一脸懵逼,难道这就是大佬的对话? 风吹动着宽大的衣袖,程廷希立在长阶上,一双丹凤眼微眯着眼瞧着一众人渐渐离去。 第031章 谁为红颜知己? 筠娘用手沾了碗里的水,工工整整在桌子上写了个程字。 果真是爱屋及乌,光是心上人的一个姓,都能让她心神飘渺。 这时候屋外有人喊了声“老爷”,她急忙用手抹去了那桌子上的字, 程廷希迈进来,看见筠娘站在那里,愣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筠娘莞尔,不愧是当年名动京城的花魁,清丽绝伦的五官一下子如花般绽开来:“听程念说您最近身子不大好,奴放心不下……” “程念这家伙。”程廷希无奈地笑道,从宫中回来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摘下了头上的五梁冠。 筠娘想要接过来,被他制止了。 “让下人来,这不是你该干的。”程廷希说。 筠娘乖巧地“嗯”了声,心中浮起暖意,自己在他心中终究是不同的。 可这样一想又觉得心酸,什么时候自己那么卑微了?只要她愿意,什么样的男人不都得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然而就是这个人一句无心的话,却值得她高兴那么久。 程廷希是真累了,连官袍都没脱,半靠在罗汉床上,手指一下下揪着眉心。 筠娘看得出他的倦意,有些心疼,招呼贴身丫鬟把食盒提过来,从里头取出一碗鸡丝粥来,端给程廷希。 “陈念说您胃不好,奴按着医书上的方子熬了一碗粥,说是最养胃的,您尝尝。” 程廷希喝了几口,赞道:“筠娘的手艺真是名不虚传,你有心了。” 筠娘笑生两靥,不好意思地微垂了眸子。 “那是,”她的丫鬟沫儿在一旁插嘴道,“大人您可不知道,我们家姑娘为了熬这碗粥,手都烫伤了。” “沫儿!”筠娘斥她,这丫鬟越发没规矩了,程廷希是什么人,哪轮的到她在这里叽叽喳喳的。再说她提这一嘴子,仿佛是自己在故意邀功似的。 程廷希果真面有不虞,倒不是因为沫儿的僭越:“怎么回事?” 筠娘淡淡道:“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伤……” “手。” “大人……”筠娘踌躇着,又看见程廷希盯着她。她知道的,他不喜欢把话说第二遍,也不喜欢别人抗拒他。 她伸出那只手,果真洁白的皮肤上一块绯红。 “怎么那么不小心?”程廷希看了嗔怪道,又吩咐下人拿了最好的膏药来。 其实能得他的怜惜,这点烫伤又算的了什么?谁能想到,堂堂三品大员,在朝堂上杀伐果断,却在私下对着自己有如此温和的一面。 “大人别顾着我了,您累了吧,先休息会吧。”筠娘道。 程廷希“嗯”了一声,倚靠在罗汉床边合上了眼。 筠娘屏退了下人们,拿扇子在一旁给他轻轻扇着风。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程廷希,她的心上人啊,就离她咫尺之遥。这样英俊儒雅的一张脸,特别是那双眼,含笑着看向自己时,简直比任世间何甜言蜜语更让她心动。 可是程廷希心中有她吗?筠娘不知道,他的面孔太多,能在风波诡谲的朝野上身处高位的人,又岂是她一介小女子可以勘破的。 见他呼吸沉沉,似是睡着了,筠娘忍不住颤抖着手去抚摸他的脸,可指尖刚碰到他的肌肤,手腕就被狠狠地牵制住了。 程廷希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目中戒备凶恶之色大泄。 筠娘被吓到了,哆嗦道:“大人……” 他收回了目光,松开她的手腕,沙哑着道歉道:“吓到你了。” “您……” 程廷希整了衣衫站起来:“没什么,你先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处理,就不留你了。” 筠娘不敢继续呆下去,又小心翼翼嘱咐了程廷希注意身体。 程廷希听了神态随和,简直和刚才像是两个人。 筠娘退出去的时候收拾了那碗鸡丝粥,里头还剩大半。是啊,他这样的身份,什么珍馐没吃过,哪里会真觉得自己手艺好,不过是在敷衍自己罢了。 她失魂落魄地坐上轿子,沫儿见她闷闷不乐,在轿子外头不解道:“姑娘怎么了,是因为程大人吗?我看程大人对您可好了,看到您受了伤,一下子就不高兴了,明显是把您放心上的。人家都说程阁老不近女色,那是因为没见过姑娘您这样天仙般的人。您如此用心对待,不动心的那还叫男人吗?” “你懂什么,”筠娘喃喃,打断她的喋喋不休,“我只是……” 害怕。 京城的另一边,男人又迈进了那处破烂的胡同。 “你放开我,放开我!”他一听到院子里头传出萍娘的呼喊声,飞奔进去,看见一个衣着邋遢的汉子拽着萍娘,萍娘又羞又惧,眼泪汪汪脸上一片通红。 “你做什么?放开她!”男人怒吼着上去推开汉子,萍娘连忙躲在他背后。 “你谁啊!”那汉子见有人坏自己好事,气得要动拳头,再仔细一看这人衣着华丽,又带着随从,知道是个不好对付的,只好动口不动手。 男人警告他:“光天化日调戏妇女,信不信我拉你去见官?” 汉子哼了一声:“她不过就是一死了男人的寡妇而已,又不是什么黄花大闺女,赔钱卖都没人要!老子能看上她是她的福分!” “住口!”男人听不得他侮辱萍娘,“她是我女人,你再敢打她主意,休怪我不客气!” “你的女人?”那汉子诧异地看了眼衣衫破旧的萍娘,再看看贵公子般的男人,虽然不相信,但也不敢再放纵了,嘴里骂着离开了。 “荀郎!”萍娘缩在男人怀里,心有余悸,浑身发颤,“我害怕……” “别怕!”男人抚摸着她,柔声安抚,“我在这儿。” 两人进了屋子,茹姐儿也吓得躲在床下头,见到自己父亲来了,才爬出来。 “爹爹!”她兴奋地唤着,“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来了。” 如果他不来了,萍娘岂不是就要被别人欺负了。 男人觉得后怕。 他问茹姐儿:“那个人经常欺负你娘吗?” 茹姐儿气得脸通红:“他是个大坏蛋,平日里对娘动手动脚,还说要抢了娘去做小妾!” “茹姐儿,别乱说!”萍娘骂住她。 茹姐儿哇的一声哭了:“为什么不能说,娘为了找爹爹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这些人就因为我没爹欺负我们。” 男人面寒如霜,又心疼又气氛,愤怒给了他一股无形的力量,他几乎是脱口而出道:“你们别住这里了,和我回去。” 母女两怔住了。 萍娘红着眼拒绝道:“不行,荀郎你是什么人家,不能因为我这种低贱之人污了门楣。是我不好,我这就带着茹姐儿离开,绝不拖累你!” “娘!”茹姐儿叫道。 男人也猛地抓住了萍娘的手,好像生怕她会消失了一样:“难道我就继续自己享受锦衣玉食,让你们母女俩在外流浪遭人欺辱吗?那我还是人吗?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都会想办法的!” 萍娘摇了摇头,豆大的泪水甩在地上。 男人把她抱在怀里,安慰道:“相信我,等着我的好消息,我活到现在虽然庸庸碌碌,功不成名不就,但至少要保护我的家人无恙。” 第032章 流民 永宁盯着窗外的火红石榴花出神。 云蟾以为她在赏花,其实永宁眼中什么都没有。她在想一个问题:老太太手上那幅是假画,那真的麻姑献寿图又去了哪里?是谁偷走的? 是蒋婼儿吗?挑起这件事的人是她。可是永宁并不认为她有这样的智商。 莫不是她瞎猫碰到死耗子,误打误着了? 总之一开始把画掉包的人才是真正的主谋。 冯永盈姐妹吗? 树叶子被风一吹,瑟瑟摇曳着,火辣的阳光趁这个当儿投射过来,晃得永宁眯起了眼。 她的手指尖在帕子上磋磨了几下,把奶娘罗氏唤了进来。 “姑娘,您找我?” 永宁点了点头,问她:“你在祖宅呆的时间长,可曾注意过老太太有什么喜爱的宝贝,是常常放在身边的,最好是那种日日见到,形影不离的。” 罗氏不明白她问这个做什么,可仍旧仔仔细细想了一通,回道:“老太太不喜欢太过张扬的物件,平日里喜欢收藏金石书画之类的……” “具体的呢,最好是常见的。”永宁忍不住打断她。 “那就不能是书画了,放在外头的还有什么首饰玉器佛珠之类的……” 永宁个个思量了一遍,一双手五根指头轮流点着桌面。 然后她又唤了阿蛮进来。 “你翻墙的功夫怎么样?”永宁问阿蛮。 阿蛮不解地看着永宁。 永宁只好换了个更直白的问法:“如果让你去偷一样东西,你能保证全身而退吗?” “姑娘,您这是?”罗氏惊恐起来。 阿蛮依旧淡定,似乎根本不觉得永宁这个问题很诡异:“去什么地方偷?” “去……”永宁笑了笑,手掌爽利地拍在桌面上,“我们府上偷。” 这下连阿蛮也惊诧起来。 * 一顶官轿朝混杂在人群中,朝城外驶去。 常经时坐在轿子里。天气炎热,他火气也大,口中喋喋不休骂了一路。 都怪那程廷希,没事在皇帝面前瞎出什么馊主意,说什么要让流民落户,害得他顶着这样的毒日头还要兴师动众去城外处理这码子破事。 他堂堂顺天府尹,好好的府衙不呆,因为这死狐狸一句话,就得抛头露面遭这趟罪。 呸!这死狐狸,一肚子坏水,一遇到事就想到坑自己。 哼!要不是瘟疫被治好了,难不成真叫他冒着生命危险去见那些流民? 骂完他又有些感慨,都是三品的官,可谁叫他是个外官呢,人家可是正儿八经的阁老,大学士。 哎,同人不同命啊! 就这样发了一路的脾气,轿子总算到了宛平县衙门。此时县衙门前已经聚集了众多流民,流民看到当官的来了,又恨又惧,一张张黑搓搓的脸上表情复杂。 县令已经候着了,见到常经时,点头哈腰地见了礼。 然而这位府台大人没好脾气地胡乱摆了摆手,问他:“人都差不多到齐了吧?” 县令回他:“齐了齐了。” 常经时转过去面朝这一群乞丐般的流民,清了清喉咙道:“诸位,本官是顺天府尹常经时,今日负责尔等落户宛平县下田庄的诸多事宜。众所周知,这宛平田庄数量有限,本官只能尽量保证每家每户都分到田地……” 话还没说完,下首流民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之声四起。 “有什么问题吗?”常经时板了起了脸。 下面有人壮起胆子问道:“你是说我们不是人人都有份?” 常经时郑重地吐出一个字:“是!” “凭什么?我们被迫远离家乡,就是听说京城繁盛,为了来寻一方容身之处,你们当官的怎么可以那么对我们?” “是啊,一开始就把我们拦在城外面,起了瘟疫也对我们不管不问……” “你们这群狗官!不但在边镇打败仗,是不是还吞了给我们的救济粮?” “肯定是!这狗官衣冠禽兽,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 常经时讶然,这群刁民居然胆子那么大,他虽然不是什么美男子,但好歹眉目端正气质出众,说这话的不是睁眼瞎么? “狗官!” “狗官!” 流民的起哄声越来越响,伴随着石子泥沙向常经时丢来,吓得他连忙躲到了后头。 一看罪魁祸首走了,这群流民哪里肯罢休,一个个叫嚷着向前涌去。县衙几个卫兵如螳臂当车,哪里拦得住,不多时便被踩到在这群如狼似虎的人脚下。 好在后头的衙役机灵,一看势头不对,连忙把大门死死地关上了。一个府尹一个县令,并着几个佐贰官,就这么龟缩在衙门里,听着外头的叫骂声瑟瑟发抖。 不知道心惊胆战了多久,门外叫嚣声总算消减下去。常经时连忙从后门溜出去,乘着轿子一路逃回城中。 他并没有回衙门,而是直接去了汪元锡的宅子。 “干爹啊,儿子对不住您,那群刁民简直太不讲理,还觉得分到的田地不够,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要不是儿子机灵,恐怕就要被他们活活打死了。” 他跪在地上胡编乱造,模样不能再凄惨。 汪元锡不为所动,老脸阴沉。 一旁的曹汝潘年轻气盛,气得拍了桌子:“什么玩意儿,舅舅,不如侄儿寻个机会把这群贱民都给收拾了?” 常经时忙道:“曹公子不可,这宛平就在万岁爷眼底下,而且他老人家已经盯上这件事了,这时候出手,不是自讨苦吃吗?” 曹汝潘瞪他:“那你说怎么办? 常经时眼珠子一转,笑道:“不如让五城兵马司多派点人跟着儿子,人多势大,料那些贱民也不敢再随意生事。” 曹汝潘也笑了,骂他:“你这怂货。” 常经时被骂也不恼,一脸憨笑:“哥哥说的是。” 不过汪元锡没说什么,当是默许了,只叮嘱了他不要把事情闹大。 常经时满口答应,笑眯眯回了府衙。 第033章 贼来了 冯铸这日进了冯家内院,见过老太太后又去了鸣翠苑,满心想见冯永盈一面。上次和美人匆匆相遇,过了好几天他都有些心思不著,恨不得马上飞到冯永盈跟前。 他到鸣翠苑时,门口正好有个丫鬟在洒扫。 冯铸客客气气问她:“姑娘,你们家小姐可在否?“ 丫鬟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说道:你找我们哪位小姐?” “自然是二小姐。” 丫鬟又问他:“你是谁呀?” 冯铸自报了名姓,那丫鬟琢磨着他也不是外男,语气缓和了些:“你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事,”冯铸笑嘻嘻的,“就是给二妹妹带了些见面礼。” 丫鬟一听怒道:“你放尊重点,这么快就哥哥妹妹叫上了?” 说完她就要往院子里去,好在冯铸拦住了她:“姑娘,我嘴笨,你别生气,劳驾您替我通传一声。” 那丫鬟见冯铸递过来几颗银子,这才勉强答应跑一趟。 冯永盈听说有个叫冯铸的找他,一下子没想起来,直到那丫鬟说他是晖老爷的儿子,才想起来曾经见过他一面。 “不见!”冯永盈斩钉截铁道。 丫鬟劝她:“小姐,我看那厮还带了不少东西来……” 冯永盈一听更是生气:“不见就是不见,他摘了天上的月亮来我也不见!” 冯永佳在旁冷眼看着,打趣道:“哟,姐姐这又是哪里惹了一朵烂桃花来?” 冯永盈啐她:“你浑说什么?” “你可别说,这晖老爷跟着大伯这几年赚的钵满盆满,冯铸这厮虽然别的不说,倒还是有几个钱的,这就比你那敏行哥哥强多了!姐姐,考虑一下?” 冯永盈听她戏谑,又羞又气,再者见不得她说程敏行不好,眼眶一红:“你不要说了!有钱又怎么样,一副油腔滑调的样子,真令人作呕!敏行哥哥才情出众,等到考取了进士,金榜题名,前程远大,还差那几个钱吗?” 冯永佳不以为意,哈哈大笑起来:“姐姐啊,你也想得太远了,你那敏行哥哥如今还在守制,再怎么说也要三年后了。你那时都几岁了,等得起吗?” 冯永盈被呛得说不出话来,一滴滴眼泪砸在地上。 那丫鬟去回复了冯铸,冯铸很是遗憾,一个劲往里头探头探脑,又要给那丫鬟银子。那丫鬟满口拒绝,心中鄙夷他一身的铜臭味。 不多时万寿轩那头老太太又派了人来,说要带着两姐妹出去看戏。姐妹俩梳妆打扮,到了二门见了老太太一行,居然里头没有永宁。冯永佳自然知道怎么回事,笑得合不拢嘴。 一转眼又是万家灯火时,冯永宁用过晚膳来找老太太,才知道她领着人出门看戏去了。 她朝丫鬟飞星道:“飞星姐姐,我就在这里替祖母念念佛经吧。” 飞星没理由赶她走,只安静地侯在一旁。永宁煞有其事地跪在蒲团上,合着眼念念有词。 房中人走了大半,一下子安静极了。忽然里间传来一道沉闷的啪嗒声,显得阁外响亮。飞星走过去,眼见原本关着的门窗大开,一个黑衣之人正翻了出去,吓得她连连大喊:“有贼!抓贼!” 永宁连忙出门一看,见那黑衣人正往偏院跑去,可那头已经有闻风而来的护院,逼的他折返回来。 “站住!”永宁跑过去拦他,那黑衣人见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挥剑刺在永宁手臂上,转眼轻巧地消失在黑夜中。 飞星和云蟾听到永宁惊呼声,跑过来见她手臂上鲜血直流,都吓个半死,一个扶着她进了屋中,一个去请大夫。 大夫正给永宁包扎的时候,老太太一行人得了消息,也赶了回来。 “宁姐儿这是怎么了?”老太太一脸急切地问留下来的几个人。 飞星回道:“老太太,大小姐为了去拦那贼,被他刺伤了。” 老太太的楠木拐杖在地上重重地敲了敲,怒道:“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就让宁姐儿一个人去冒险?护院呢?都是死人吗?” 见老太太生气了,房中所有人都垂下头不敢回话。 永宁劝道:“祖母,都是孙女儿不好,孙女儿是看他偷窃祖母房中物件,一时心急才会去追那贼。不过幸好我捡到了他遗落的一串佛珠。” 众人一看,果真见永宁手里拽了一串象牙佛珠。 老太太连忙拿过来,哎呦一声:“好在这串没丢,否则佛祖一定要怪罪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这串佛珠是整颗象牙雕出来的,又是高僧开过光的,老太太宝贝的很,都舍不得随身带,怕弄丢了磕到了。 飞星有些纳闷道:“奇怪,奴婢刚刚清点里间物件的时候,这串佛珠还在呀。” 永宁道:“飞星姐姐,你把那串拿出来让祖母瞧瞧。” 飞星应承下来,将另一串佛珠取了出来。 老太太把两串佛珠搁在左右手一对比,呐呐道:“奇怪了,这两串看起来差不多,可仔细一瞧……明显宁姐儿的那串是真的,更加通透圆润。那这串假的又是哪里来的?” 永宁思索了一番,回道:“老太太,说不定这个贼是个惯犯,盯上咱们家了,为了暂时不让府上的人发现,故意留了一串几可乱真的假货,让咱们以为没丢过东西,他好继续不动声色地下手。” 众人一想都觉得在理,不过飞星追问道:“那这贼怎么事先知道老太太有一串这样的象牙佛珠呢?” “那是因为……”永宁狡黠地笑了笑,“这个贼来了不止一次。” “啊?”房中一群人又惊又恐,纷纷道:“这贼居然胆子那么大,还来踩过点了……” “这也太瘆人了,神不知鬼不觉的……” “好了,赶紧吩咐下去,叫各院加强戒备,叮嘱护院家丁最近也警醒些,”老太太沉了声,到底是大风大浪过来,比其他人镇定多了,“云蟾,你先扶宁姐儿回去,照顾她早些歇息。 众人应下各自散去。 万寿轩里又恢复了宁静。 老太太把手中那串假的佛珠丢到一边,半晌朝马氏道:“你说,那幅麻姑献寿图是不是也被那贼掉包了?” 马氏心中咯噔一下,面上仍装作一派平静:“这倒是有可能,那贼人胆大包天的。” 老太太捻着佛珠,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一想到永宁手臂上的伤,随即又否定了。 真是自己误会这个孙女了吗? 第034章 狮猫 永宁回到寻芳阁的时候,一身黑衣的阿蛮也正好回来了。 “干的不错。”永宁夸赞她道。 “奴婢冒犯了。”那一剑是阿蛮砍的。 “没事,这本来就是我让你下手的。” 罗氏看了永宁手臂上的伤,心有余悸道:“姑娘,你这也太冒险了,万一这丫头下手没个轻重……” 永宁漫不经心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用点苦肉计,怎么证明向老太太自己是清白的?” 罗氏不再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不过,老太太看起来是个多疑的,我也不能保证这次她有没有被咱们这出戏忽悠过去,”永宁说着语气狠起来,摩拳擦掌,“那个害我的人最好别让我抓住把柄,否则我一定让她也尝尝被刀砍的滋味。” 与此同时在鸣翠苑,冯永盈姐妹听到万寿轩遭盗的消息,冯永佳笑了一天的脸垮了下来。 “冯永宁为了拦那个贼被砍伤了?”她有点不相信,一直自言自语,“那老太太岂不是又要对她另眼相看,我之前做的那些不是白费了?” “你又做了什么?”抓住了重点的冯永盈问她。 冯永佳大大方方把自己精心谋划的一切告诉了冯永盈。 冯永盈脸上浮起一丝怪异的表情,总之这表情意思是不太赞成。 “怎么?”冯永佳冷哼一声,“你觉得我这样做不对吗?” “没有,”冯永盈解释道,“我只是觉得常在水边走,哪有不湿鞋的。老是背地里干这些事,迟早有一天是会被发现的。你也知道,长姐她性子是个牙呲必报的,惹怒了她,咱们都不会有好果子吃。” 冯永佳狠道:“别说了,你就是胆子小,脑子不好使,做不成什么事。要是我们母女三个像你这样畏手畏脚,优柔寡断,恐怕早就被林氏欺负死了,哪还有咱们的今天?” 她又咬咬牙补充:“冯永宁那个娘当年是怎么对待娘的,给她明里暗里使了多少绊子,还害得咱们那个未曾见过的哥哥夭折,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不都知道吗?” “我……”冯永盈呐呐。 “还有,你别忘了冯永宁是怎么和你抢那个程敏行的!”冯永佳再次提醒她。 “我没忘!”冯永盈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冯永佳哼哼道:“那就好。” * 朱昶文正俯在桌子上练字,突然听到底下传来悉索声。他弯着腰一看,瞅见一坨毛绒绒的东西卷缩在脚边。 朱昶文用脚轻轻戳了一下,那团东西立马舒展开来。圆头圆脑,一双蓝汪汪的眼睛,居然是只猫。 他心尖一软,把猫抱起来给它顺了顺猫。 门外这时候有个丫鬟探头探脑的,她刚才眼见那猫跑进了世子的书房里,又不敢冒然进去找。 “谁在那边?”朱昶文看到那丫鬟问道。 丫鬟笑着进来:“世子爷,奴婢是来找猫的。” “猫?”朱昶文指了指怀中那只,“是这只猫吗?” “是,这是山东巡抚送给王妃娘娘的临清狮猫,可调皮了,奴婢一时没看住,就跑到世子爷这边来了。” 朱昶文浅笑了笑:“既然是母亲的猫,我亲自给她送过去吧。” 他抱着猫到了王妃那处,王妃正查着府上账册,面露疲倦之色。 朱昶文见了礼,王妃笑着问他:“怎么过来了,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吗?” 他回道:“做完了。” 王妃满意道:“那就好,程先生一向对你严苛,你可不能偷懒。” 朱昶文连声称是:“母亲,儿子给您把猫抱来了。” 王妃叫丫鬟把猫抱了过来,皱着秀眉把它拎起来道:“这猫也是,顽皮的紧,整天上蹿下跳,我休息的时候还一个劲瞎叫唤,也不知道那山东巡抚送来做什么?” 一屋子的人听了都捂嘴笑起来。 朱昶文道:“说不定人家也是为了给母亲解解闷。” 王妃抱怨道:“我可不喜欢这个。” 这时候又有丫鬟抱了三只云纹锦盒来,王妃一一打开了看过,里头全部装着些首饰头面,是送给冯家二房几个姑娘的见面礼。 “我看宁姐儿很是可爱机灵,要不再给她挑些东西吧。” 朱昶文听王妃这样说,笑道:“母亲是要送宁表妹礼物吗,儿子看这猫就挺好,母亲既然不想养,不如送了她。” 王妃想了想,同意道:“也是,姑娘家就喜欢养这些。” 又吩咐了一通,王妃眼见坐在下首的儿子,年轻俊朗,朝气磅礴,一头乌发用一支方锥形束起,更显得眉目清明。哪家姑娘不喜欢这样家世品貌样样出众的男儿,也是时候给儿子相看一番了。 话说永宁正在看那日从大明氏房中拿来的《传习录》,有人来传话说王府派了宦官来府上送礼,她放下书匆匆往二门去了。 那宦官笑眯眯地呈给三姐妹一模一样的锦盒。三个人谢过王妃之后,永宁被那宦官单独留了下来 永宁好奇道:“公公这是?” 那宦官拎过来一只竹篾篮子,那篮子左右晃动着,似乎装着活物。 永宁掀开篮子盖,从里头探出来一个圆溜溜的脑瓜子。 “呀!”她惊叹道,把猫抱了出来,“是只猫!” 那宦官见永宁喜欢,乐呵呵道:“咱世子爷说了,要是姑娘喜欢这猫,不如给它取个名儿。” 第035章 雍王其人 这天酉时,往常这个点三老爷冯正连应该早就下衙归家,可郎氏在层峦阁里一直等着,迟迟不见自己夫君的人影。她又是个没主意的,只好哭着去万寿轩找了老太太。老太太派了小厮出去找,到了末刻才找到了冯正连,不过人是被一瘸一拐搀扶着进来的。 郎氏见丈夫疼的面色苍白,腿也不知怎么了,哭得越发起劲。老太太连忙叫人把冯正连抬回了层峦阁。两个妇人都是平日里见冯正连打个喷嚏都要问东问西的,如今他这副模样,还不知道怎么心疼呢。 众人一问才知道,原来今日雍王和紫云道长在地安门撒钱,说是替陛下散布恩德,引来了一群百姓疯抢。正好三老爷放衙归家要路过地安门,那附近人潮涌动的,冲撞了三老爷的马,他从马上摔了下来,当时腿就不行了。 下人去请了城中最好的大夫,那大夫一摸就知道三老爷腿上骨头断了,要立刻接骨,可怜的三老爷又要活受罪了。 郎氏趴在床沿直哭,愤恨的失了理智,嘴里直骂雍王和那什么紫云道长。好在老太太忙使了眼色,几个丫鬟忙捂住了她的口,把她半扶半拉着带了出去。 永宁在寻芳阁也听说了这件事,问罗氏道:“这个紫云道长是什么人?” 罗氏回她:“这紫云道长是圣上最宠信的一个道人,据说常年进贡什么仙丹,吃了能延年益寿。陛下龙颜大悦,当年要不是群臣拦着,据说还要封给他爵位来着。” “那这个神棍和雍王又有什么关系?” “紫云道长是当年雍王引荐的。” “雍王……”永宁喃喃,“他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罗氏环顾了一圈四周,见周围没人,才低声道:“这雍王性子简直和陛下一个模子出来的,就两个字——荒唐。据说雍王生母沈贵妃当年刚殁了没多久,这位王爷就玷污了沈贵妃的贴身宫女。雍王还从各地寻了上百男童,说什么要给陛下做道童。那时候北直隶一带家家户户都不敢放孩子出门,生怕被雍王的人给掳了去。他还喜欢琢磨研究那些民间的奇巧淫技,据说雍王府里圈养了一群艺人,神神叨叨的,整日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永宁当然晓得他荒唐,如今国库虚空,这是连平头老百姓都知道的,再加上各种天灾人祸,如同雪上加霜。然而这雍王却明目张胆地随地撒钱,真是朱门酒肉臭。 她不解:“怎么他这么不靠谱,陛下还对他如此偏爱?荣王不是更好吗?” 罗氏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呗。再说了,这雍王极其聪明,写的一手好青词,连那些个文臣都比不上。当年陛下特意请了临川苏善道教导雍王。苏善道是当世大儒,弟子皆成大材,连他那时都夸赞雍王天资聪颖,悟性超凡。陛下见了夸他都来不及,怎么会疏远这个儿子。反倒是荣王,呆板木讷,陛下怎么会喜欢他?” 永宁皱起了眉头,这世人眼里的雍王怎么和书中描述的不太一样。原著里的这位兄台虽然是个失败者,但是个狠人,着实给了荣王重重一击。永宁还记得他领兵一路从封地打到燕京,那叫一个凶猛,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要不是荣王手下有一群能臣,力挽狂澜,说不定最后黄袍加身的就是他了。一个荒诞不经之人,怎么可能率领数万之军横扫半壁江山。再说了伴君如伴虎,何况是当今以精明著称的平恩帝,这么多年都能深得他的爱重,就知道这雍王不是等闲之辈,至少比荣王要来得强。 永宁吩咐了罗氏去拿笔墨来。 她要写的东西是不能叫人看了去的。永宁想了一想,还是用拼音吧。 乌黑的墨水在纸面上晕开来。 汪元锡,雍王,荣王,唐骢,程廷希…… 这是按照扑街顺序排列的,最厉害的就是那程廷希,可以说是最后的幕后赢家。他是死在官位上的,据书上写是因为大力削藩被人暗杀,但是也因为这个举措,这个王朝得以延续百年。 这可对冯家来说太不妙了,不是我军无能,而是敌军太狡猾。等到冯家众人尸首化为白骨,这仁兄还在政治舞台上活跃着。 怎么办?来软的是不行的,程廷希这样手段狠毒,连自己的恩师都可以弄死,即使冯家一味讨好他,只要稍有碍了他的眼,还是难被逃斩草除根的命运。 永宁的手握成拳,在桌面上砸了几下。 那就借刀杀人,提前把他干掉。 可向谁借刀?唐骢?不行,现在他和程廷希同仇敌忾,关系坚不可破。同样,举一反三,现在的荣王一党都不能考虑。再说她那个世子表哥,别说现在,就算以后登基了,也照样被程廷希拿捏地牢牢的,更休提向他动手了。 那就雍王党,首先要把汪元锡去掉,这老兄是最先挂掉的,没参与永泰初年的叛乱。 永宁笑了笑,把雍王圈了出来。 可是她该怎么接近雍王?难啊。 永宁仰靠在椅背上,愁眉不展。 这时候云蟾过来,说是林穆英听说了永宁受伤,送来了上好的金疮药。 云蟾看了眼那纸上满当当的符号,好奇道:“咦,小姐,你在写什么?怎么和鬼画符似的?” 永宁连忙把整张纸全涂抹成黑色,一下子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她装作没看见云蟾脸上的疑惑,转移话题道:“什么金疮药?” 云蟾回她:“据说是以前恒阳表少爷从军中带回来的,有奇效。” “是吗,”永宁接过药罐子,打开罐盖闻见涌出来的一股药味,笑了笑,“我这些小伤,用这药可是大材小用了。” 等等,恒阳? 永宁沉吟了一会,问一旁的罗氏:“奶娘,从京城寄信到大同一带大概要多久?” 罗氏想了想,道:“姑娘说是走急递铺吗?” “不,如果是我们的人快马加鞭呢?” “那也得半个月吧。姑娘,你问这个做什么?” 永宁笑着敷衍道:“没事,随便问问。” 第036章 夏贵妃和雍王 恶臭扑鼻,蚊虫嘤嘤,老汉衣衫褴褛,突然觉得自己背后有处痒的要命,伸手一抓,收回来的时候见掌心里多了一只虱子。他把那虱子往嘴里一送,发出咔嚓一声。 欸,这可是这些天他唯一吃的到的肉荤了。 卢寿柄这时回来了,他身材高大健壮,穿着一件同样破烂无比的短褐,隐隐约约露出里头黝黑的肌肤。也得感谢他这副威武的身躯,当他去领粮食的时候,旁人只要一见他沉着张不怒自威的脸,别说是和他抢了,一个个都离了三尺远。 他从怀里拿出来两个硬邦邦的馒头,分了一个给老汉。 老汉咬了一口,差点没把自己仅剩无几的几颗牙齿磕掉。过了好一会,他都能感到牙龈传来一阵阵粗钝的痛,不由得叹了口气:“这馒头不仅一天比一天少,还一天比一天硬,再过几天,咱俩估计又得挖树根吃了。” 两人本是同乡,几个月前战火席卷到他们村子那一带,家家户户本来就被官兵搜刮过,再加上鞑靼铁骑一番肆虐,村里头死的死,逃的逃。祖祖辈辈经营了百年的基业,被一把火烧的精光。原本繁荣的村子,一下子荒凉的如同鬼域,只留下了无数的骸骨无人埋葬。 老汉本来还有个妻,在逃命的途中饿死了,好在那时候他遇到了卢寿柄,两人匆匆埋了他的老伴,一路结伴流浪至京城。 卢寿柄原来是个猎户,一身高超武艺,父母双亡,倒是孑然一身,无后顾之忧。 卢寿柄啃着嘴里顽石般的难以下咽的馒头,想起之前去领粮食时那些个官兵傲慢而又鄙夷的神情,不由得攥紧了碗大的拳头。 “不会的,”他信誓旦旦,“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既然能从边镇逃出来,老天爷就不会让我们饿死在这里。” 老汉觉得他在说笑,唏嘘了声:“寿柄啊,我们这些人的命,比蝼蚁还低贱……” 卢寿柄抬头望了眼远处的燕京城,他从小听人说过,那高高的城墙里头是令人眼花缭乱的繁华奢靡,和这处流民聚集之所的是截然不同的。 雍王朱怀璋就身处在紫禁城乃至天下最奢靡的所在。 夏贵妃喜香,而且她喜欢独特的香。所以储秀宫内摆满了鲜花,甚至有些不是时令的,像那束红梅,就是从冰窖子里培育出来的。小小的一处宫殿,香气萦绕,摆满了金银玉器,古玩珍宝。若是哪个宫人随意顺走一件,那估计她这辈子都衣食不愁了。 雍王在堂下候着,后头跟着他新招揽的技艺人。 这时候听得那一层层鲛纱里传来一道娇媚的哈欠声,是夏贵妃出来了。 到底是皇帝的宠妃,下凡仙子般。本就是天姿国色,又因为病体初愈,郁郁寡欢,那精致的眉眼间便更添一丝病弱的娇媚之气,好比遭了雨打的牡丹花,叫人心生怜惜。 “母亲.” “贵妃娘娘。“ 堂下雍王两人行了礼。 没想到上首的夏贵妃却不高兴地哼了声。 雍王讨好地笑了:“母亲这是怎么了,又是谁惹您不高兴了,怀璋这就宰了他。” 这雍王别的不说,唯有一点叫人称道的便是他那张脸。 朱怀璋的名声有多差,容貌便有多好。 这谄媚的一笑,要是别人,只怕会叫夏贵妃更倒胃口。但做这表情的人是雍王,就算他面无表情甚至是古怪狰狞,都是叫人惊为天人的。 这就是美色的好处,夏贵妃一见这张脸,其实怒气就消了一半了。 “你说是谁?我盼星星盼月亮,日日等夜夜等,都不见人影。你还好意思……” 夏贵妃的情绪越说越控制不住,好在一旁的大宫女早就赶走了闲杂人等。她及时轻咳了咳,打断了夏贵妃。 雍王柔声道:“母亲……” 夏贵妃怒了:“别这么叫我!” “好好好!”雍王失笑,“儿臣这不来请罪了吗?您瞧,我给您带来了谁来?” 他闪身一让,后头那戴着瓜皮小帽的人暴露在夏贵妃眼前。 夏贵妃疑惑道:“这是?” “他呀,可是河北变戏法变得最好的技艺人,多少王公贵族请他去表演都请不动的。儿臣今日就把他带来,只为了博母亲一笑。” “那敢情好,快叫他耍上一番。”夏贵妃到底是年轻,就喜欢这些玩乐的东西,老皇帝天天就知道修道炼丹,可把她无聊坏了。 雍王嘱咐了一番,那技艺人熟门熟路,一会变出个叽叽喳喳的小鸟儿,一会隔空取物顺走了夏贵妃头上的步摇,花样百出,令人眼花缭乱。 夏贵妃多日的郁闷被一扫而空,赞口不绝,啪啪拍了掌道:“妙!真是太妙了!” 那技艺人又把几个拿手的活计表演了一番,夏贵妃饱了眼福,就让他并着那大宫女退了下去。 一下子殿中只剩一男一女两人。 夏贵妃见雍王站在那里剑眉一挑,招了招手,娇嗔道:“还不快过来。” 雍王恭恭敬敬地过去掺扶了她起身,两人往里间去了。 芙蓉帐暖,夏贵妃在雍王眉间吻了一记,像团香泥一般瘫在他怀中。 “凝儿……”雍王似无奈又饱含爱意地唤了夏贵妃一声。 夏贵妃听见雍王叫她乳名,一下子五味陈杂,眼里掉出泪来:“你怎么都不来看看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都快得相思病了。天天面对那个老不死的,我真的熬不下去了。” 雍王安抚地摸了摸她的脑袋:“你放心,老头子也没多少日子可活了。只要他一死,我得了皇位,就让你当那皇后,我们像寻常夫妻那样恩恩爱爱不好吗?” “真的?”夏贵妃破涕为笑,半是警告道,“你可要说话算数,我帮你做了那么多事,你不能辜负了我!” “当然。” 两人耳鬓厮磨了一会,殿中气氛渐渐暧昧起来。夏贵妃今日甚是主动,一双纤纤玉手正要解了雍王衣衫,被他用掌心握住了。 “凝儿,你近日可有练字?” 夏贵妃没想到关键时刻他会问起这个,怔了一瞬道:“你说的,我怎么会忘记做?” 雍王浅笑了笑:“那就好。” 本朝为防止女主专权,后妃出身都不高,夏贵妃也不过是个书匠的女儿,但她和父亲一样字都写的不错。很久之前,雍王就求她学着模仿皇帝的字,到现在几可乱真。她不明白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她只是个小女子,渴望情爱而已,自然不会去细细琢磨。 春宵苦短,一室迤逦。 朱燃丝毫不意外地看见雍王臭着张脸从储秀宫出来,很久之前便是这样。他记得雍王第一次去见夏贵妃,回到府上就这副要吃人的表情,又不知怎么发了脾气,拿钝刀砍了一个丫鬟的双手,据说只是因为那丫鬟伺候的时候不小心碰了他一下。 那可是把钝刀,不是在砍,是在磨,一点点磨的筋骨寸断,剧烈而漫长的疼痛被无限地放大。犹记得那丫鬟当时喊得如此撕心裂肺,叫人听着会做噩梦的。 第037章 什刹海一霸 王春一双老眼睃着干儿子刘延禄恭恭敬敬地把他两双干瘪的脚从靴子里头捧出来,再泡到那盛满水的盆子里头。 他问刘延禄:“难得你进宫一趟,是有什么要紧事情吗?” 刘延禄笑答:“干爹这是什么话?难不成干爹忘了今日是您的生日?再说了,没要紧的事情儿子就不能进宫来看望看望您?” “瞧我,忙得都忘了,”王春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不由得唏嘘,“我这侍奉万岁爷的,只记得他老人家的生日,反倒把自己的给忘了。” 刘延禄一双肥嫩的手细柔柔地磋磨着王春的脚:“干爹侍奉万岁爷鞠躬尽瘁,儿子也得把干爹伺候好了。儿子搜罗了些东西,已经叫人送您府上去了。” “你这滑头,”王春笑骂,警醒他,“可别叫人看见了,免得生出些闲言碎语,对你我都不好。” 刘延禄嘿嘿笑着,压低了声音:“儿子省得,干爹当初把我送进荣王府就是为了盯着他们。干爹放心,儿子谨慎办事,荣王对儿子很信任。” “这就好,”王春放心了,又有些欣慰,“当初就是因为你为人处世机灵稳妥,又知书达理,荣王才让你去陪着世子。” 刘延禄又将王春的脚从水盆里捧出来,拿着布一处处细心擦干:“能为干爹效劳,是儿子三生有幸。” 王春笑意愈甚:“你倒不埋怨我那时把你从宫中调出去?这几年荣王处境不好,连带着你也受累了吧?” 做宦官的,哪有不希望离天子近一点,只有在御前走动立功,才有机会升迁。谁愿意葬送自己的未来,去陪着一个无甚权势的王爷和一个年幼无知的奶娃娃? 刘延禄却丝毫不计较,风轻云淡道:“干爹说笑了,只要能帮衬到您,儿子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唐阁老没为难你吧?” 刘延禄垂着头,笑容收紧了一下,却摇了摇头:“怎么会,唐阁老只是为人严肃些。” 这是大谎话,唐骢这些年就没给他过好脸色,只要他一露面,必定是要被他当下人使唤的。 王春不以为然:“严肃?唐老头是什么样的人我会不清楚?他就是瞧不起咱们这群阉人,他不是说过吗,宦官呐,地位再高,也不过是伺候人的奴才罢了。” 刘延禄笑笑,不说话。 “不过那位程阁老倒是个温和的人,没有文臣的架子。唐老头不常常在内阁发脾气砸东西,反倒没什么人见过程阁老动过怒。” “是,程中堂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刘延禄赞成。 王春把脚收回脚搁上,道:“行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免得荣王起疑心。” 刘延禄应了声,退了出去。 * 什刹海,湖面波光粼粼,两岸绿柳成荫,平白让人在这酷暑中感受到一丝清凉。 水边一处树荫下,临时搭起了一处小小的棚子,一杆细细的竹竿伸到水面上,钓鱼的人身穿藕色圆领袍,悠闲地坐在交椅上。 “小姐,怎么这么就还没鱼儿上钩?”云蟾见那处无波无澜的水面,等的有点不耐烦。 其实永宁也是个急性子的人,但钓鱼这事不能急。 她道:“你懂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云蟾有些不服气地“哦”了一声,今早过来的时候自家小姐还自夸了一路,说她垂钓技术如何如何厉害。结果到这儿半天了,连片鱼鳞都没见着,云蟾不由得怀疑自己是被忽悠了。 “别急嘛!”永宁指了指不远处另外一个垂钓者,“你看那人,不也没钓上来什么东西吗?” 云蟾看过去,那人翘着二郎腿靠在交椅上,朝天的脸上搁着一本书,显然已经呼呼睡过去了。这哪是来钓鱼的?分明是来睡觉的。 又过了一会,永宁见自制的浮标在水面上上下下起伏着,知道有鱼上钩了,先是不动声色地双手附上鱼竿,然后屏气凝神,利索地将鱼竿拎起来,果真上头钓着一尾肥大的鲫鱼。 “哇!还真钓上来了!”云蟾激动地啪啪鼓起了掌。 永宁得意地将那鱼丢进鱼篓中。 大概是云蟾发出的声音太大了,不远处那人醒转过来,迷迷糊糊眨了眨眼睛,方才记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把身下的交椅朝鱼竿挪近了些,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水面。 永宁重新在鱼钩上挂上了鱼饵。 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她又钓上来一条,云蟾依旧兴奋地直叫唤。 那人听到动静,撇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气氛火热的三个人,挑了挑眉。 在接下来的一个时辰里,永宁又陆陆续续钓上来四条。 那人瞥了一眼她收获满满的鱼篓,再看看自己一直未曾动弹过的鱼竿,先是不屑,后一点点的不耐烦起来,最后干脆气恼地站了起来,把那鱼杆子啪唧掷到地上。 永宁听到了这不大不小的动静,转头一看,正对上那人怨恨的目光。她不以为然,摆正脑袋继续投入到垂钓之中。 朱怀璋觉得自己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给鄙视了,这简直刷新了他二十多年的人生经历。 他招呼了侯在一旁的侍卫,指了指永宁那边,不耐烦地吩咐他们:“给本王把那群人赶走。” 那几个侍卫立马大步过去,像一堵墙似的包围了永宁的小棚子。 云蟾看这几个家伙人高马大,虎视眈眈,吓得哆嗦:“你们……你们这是干什么?” 阿蛮也立马拦在这群人前面,不让他们靠近永宁。 “想活命,赶紧滚!”为首的那一个冷冰冰地驱赶她们。 永宁倒是不慌,她知道京城贵人多,不知道自己今天又得罪了哪方神圣。可这也是天子脚下,凡是要讲个理字不是? 矫揉造作地叹了口气,永宁慢悠悠地收拾了鱼竿,似随意道:“欸,技不如人,技不如人!” 朱怀璋听了这话,知道永宁是在指桑骂槐,气得剑眉扬上了天,从交椅上蹦起来朝她喊道:“你说什么?站住!” 这时候永宁早已经收拾完东西,装作没听见,大摇大摆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朱怀璋恼怒极了反倒笑了出来。 “叫人跟着他,找个机会割了他的舌头。” 几个侍卫知道王爷脾气,丝毫不觉得意外,应承下来。 永宁这时候已经回到轿子上,刚坐下来,突然想起了什么,嘱咐轿夫道:“你们别直接回府,先在外头绕几个圈子,注意要往人多的地方走。” 话一顿,她又朝阿蛮道:“你眼力好,仔细些,看看咱们有没有被人盯梢。” 云蟾在外头不解:“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永宁其实有些懊悔刚才嘴快了,刚才那人显然不是个善茬:“我是怕那伙人跟踪咱们,伺机报复。” “啊?”云蟾浑身打了个冷颤,“不会吧,还有这样牙呲必报的人?” 永宁耸了耸肩:“谁知道呢。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不过别说,那人长得真好看,奴婢长那么大还没见过比他容貌更好的人呢。” “切,“永宁不屑,“你这丫头片子见过几个男人啊?” 云蟾笑道:“奴婢说实话嘛,如果他是女人,估计比明姨娘都好看。” 这时候轿子进了前门大街,阿蛮几番回头,在外头道:“后面有人跟着。” 永宁拽了轿帘子想去看那伙人,可还是忍住了,沉吟片刻道:“那咱们今日不回去了吃饭了,去附近最热闹的酒楼。” 第038章 福祥楼相遇 轿子拐进了一家酒楼的轿厅。 这福祥酒楼是京中赫赫有名的销金窟,往来非富即贵。那几个跟在永宁后头的人凶神恶煞,行踪诡异,一时半会肯定是进不来的。 永宁下了轿子,和云蟾阿蛮两个被小二热情地迎了进去。 店中人声鼎沸,宾客云集。 云蟾还没来过这样繁杂的地方,总觉得浑身不自在,皱着问永宁:“小姐,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永宁笑说:“吃饭呀。福祥楼的厨子可是在宫里头当过差,你不想尝尝吗?” 三个人坐在厅中一张偏僻的桌子上,随意点了几个菜。永宁眼顾四周,突然瞅见几道身影顺着楼梯往楼上走去 这时候小二端了菜来,这福祥楼不愧是京城第一楼,菜品色香味俱全,如工艺品般精细。 永宁却没在意这些吃食,拽住了那小二问他:“刚才上楼的是什么人?” 那小二有些为难:“客官,我这人微言轻,也不好乱说啊。” 永宁从袖子里取出一锭银子递给他。 小二立马笑嘻嘻地改口:“今日楼上整层都被包下来了,来的是朝中几位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可知具体是什么人?” “这……我也就只知道这些了。” 怪不得她刚才好像看到了程廷希。 永宁放了那小二,望向二楼。 和喧闹拥挤的一楼不同,楼上连个人影都没有。 云蟾看了永宁不动筷子也不敢夹菜,馋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小姐,你怎么不吃啊,你平常不是最爱吃的吗?” “你们先吃吧,我上楼看看。”永宁起身。 “小姐?”云蟾诧异地看着她往楼梯走去。 永宁观望了一会,这时候恰好来了几个抱着琵琶二胡及各种乐器的乐伎要上楼伺候。她俯低了脑袋,混在后头上了二楼。 几个乐伎进了包房,永宁顺势躲在外头一方香案下。 里头瞬间飘出靡靡之音,几道人声混在其中。 永宁竖直了耳朵听着,无奈只朦朦胧胧听到几个词, “.......干旱……” “……杨泰……浙江……巡抚“ “谁在那里?” 一声怒吼乍起,永宁噌地起身,脑袋重重地撞到了香几的面板上,疼的她倒吸一口凉气。 几个虎背熊腰的护卫把她拽了出来。 里头乐声停了,有人在问:“发生什么事了?” 护卫中为首的一个进去汇报:“唐大人,抓到一个行踪可疑之人。” 里头安静了一会,那声音又说:“带进来。” 永宁被押着进去了。 一间恁大的房间里头就稀稀疏疏坐了没几个人,荣王一党几个巨头都在了,可惜永宁只认得程廷希,但她自然知道这一屋子人身份不可小觑,被这一双双眼睛注视着很是尴尬。 那护卫问道:“请问唐阁老,这厮怎么处置?” 唐骢打量着永宁,见她衣着貌相不凡,问说:“你是何人?” 永宁眼瞅着自己唯一认识的程廷希,这人正一派淡然地喝着茶,仿佛根本不认识她一样。 她笑了笑,回道:“这位大人,鄙人是心中仰慕程阁老才学已久,今日有幸在这酒楼遇见真人,一时激动,这才跟了上来,并无。” 席上众人听了,都笑着去看程廷希,有人打趣道:“程四,没想到你的仰慕者都追上来了。” 又有人说:“那是,映川才华横溢,一表人才,当年又是名满天下的探花郎,御街夸官的时候多少风光无量,有一群狂热的仰慕者不是很正常吗。” 气氛一时间又活跃起来,程廷希眉目笑着望向永宁,永宁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唐骢也没刚才那么严肃了,转头朝程廷希说道:“廷希,你看是怎么处置?” 永宁神色紧张,听见程廷希笑说:“我看这位小兄弟颇得我眼缘,仿佛先前就认识似的,不如一会去我府上走一遭?“ “这……这就不用了吧……”,永宁笑容僵住了。 坐着的几个人眼见永宁脸色绯红,问她:“这位小兄弟还不好意思了。你不是说仰慕程大人吗,怎么如今人家盛情相邀,你还拒绝了呢?” 永宁笑的比哭还难看:“我……我这是一时紧张,能得程大人相邀,草民三生有幸,高兴都来不及呢。” 几个护卫又把永宁带到了一旁的房间里候着。 永宁如坐针毡,度日如年。不知等了多久,房门被启开了,程廷希站在那里,穿一身天水碧色细布直裰,头发用一根玳瑁镶白玉簪束起,比穿着官服时少了一分威严,多了一分随和儒雅。 永宁站起来福了福,谄媚道:“多谢大人解围,大人这份大恩大德,小女愿结草而报。” 程廷希浅笑,直看着她的双眼:“我可不要你结草衔环……” 永宁面露不解。 程廷希笑意愈甚:“你可以想想别的法子来报答我。” “大人……” 他语气越发意味深长:“你那么聪明,我相信你一定想得到。” 永宁只想着赶紧回家:“大人,那个,小女先走一步,不打扰您的清净了。” 她刚没走几步,就听见程廷希在后头不急不缓道:“慢着,不是说仰慕我吗?怎么这就走了?” 永宁快哭了,我不是我没有啊! 这时候程廷希看到永宁转过头,额头上肿起的一块,眉头蹙了起来:“你头上是怎么弄的?撞到的?” 永宁摸了摸那处,嘶了一声,还真挺疼。 程廷希叫人拿了泡过热水的布来。 “过来,“程廷希拿着那布朝永宁道。 永宁听话地走向他,见他下意识伸手要给自己敷热布,吓的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又立马弹开了。 “大人,小女自己来吧。” 程廷希只觉得手腕上还存在那丝触感,也愣了愣,自嘲道:“瞧我……” 永宁接过布,自己敷在额头上 “行了”,程廷希笑了笑,“你早些回去吧。” 永宁欣喜若狂,程廷希面上却淡下来 “下次不可如此鲁莽了,我护得住你一次,下次可没人护你。” 永宁连声称是。 他摇了摇头,似无奈道:“这性子,真是平白叫人忧心。” 永宁并未在意,又福了身子退出去。 此事云蟾和阿蛮在楼下等着急了,看到永宁急急忙忙跑下来,才舒了口气。 第039章 外室来了 就在永宁回去的路上,冯宅里头来了一对母女,她们的到来,险些没把天翻过去。 “你……说这孩子……是正连的?”老太太那个气啊,一句话喘了半天才吐全了。 萍娘眼圈红红的,回了个“是”,又按着茹姐儿的脑袋让她给老太太磕头。 “别!”老太太怒吼一声,“我可受不起。” 萍娘声音虽弱,但说话甚有条理:“老太太说笑了,茹姐儿是正连的血脉,也是您正儿八经的孙女儿,给您磕头是应该的。” 老太太用拐杖重重地砸了砸地面:“哼!我可不知道我们冯家会认这样一个娼妓所生的孽障做小姐。” 这话说得极重,连茹姐儿也委屈地钻进了萍娘怀里,胆怯地浑身发抖。 “我们冯家虽然不是什么钟鸣鼎食之家,但好歹也是要脸面有体统的。正连自小循规蹈矩,洁身自好,怎么会和你这样的女子有纠葛?你若知好歹,不想闹个难堪,就速速离去,免得我叫人把你母女俩丢出去。“ 萍娘磕了一记响头:“老太太息怒,您可以不认我,但您不能不认茹姐儿。她可是正连唯一的血脉,又是个柔弱无助的姑娘家,您怎么舍得让她流浪在外?” “母亲!”茹姐儿“哇”的一声哭出来,又一口一个“祖母”,小小的脸蛋一片通红,委屈巴巴的样子,怕是再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动恻隐之心。 老太太看在眼里,只觉得太阳穴一条一条的疼,朗声道:“够了!” 茹姐儿一下子不敢再哭闹。 “你去叫正连过来。“老太太吩咐了马氏。 马氏提醒她:“老太太,三老爷这腿还伤着呐。” 不提还好,一提老太太越发生气:“这畜生自己造下的孽,倒叫我一个老婆子替他收拾?给我把他叫过来,就是抬也要抬过来!” 马氏不敢耽误,匆匆去了层峦阁。 虽然老太太吩咐了不许把这事宣扬出去,但这消息已经如风一样刮遍了冯宅,所有人都知道来了一对身份不明的母女。各种猜测议论纷纷而起,有人说是打秋风的远方亲戚,有人说是哪房老爷金屋藏娇的外室,总之这对母女进了万寿轩之后,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那处。 对于后面这种说法,大部分人偏向于这是一贯风流的大老爷惹出来的祸,只等着一把火烧到回舟榭,没想到马氏却是朝层峦阁去了。 冯正连本就惴惴不安,如今马氏又亲自来请,就知道大事不妙,脑中一片茫然,连腿上一阵阵伤痛都感知不到了。他是答应过接萍娘母女进门,但没想到萍娘自己先上门来了,他本来就不是个临危不乱,会随机应变的,一下子没了主意,行将就木让人搀扶着去了万寿轩。 郎氏也知道老太太来请人了,一下子惊恐万分,抓着马氏的手一个劲打探,马氏又不好多说什么,又暗地里心疼她,只宽慰了几句。 郎氏见人都走了,喃喃道:“怎么办,那个女人真不会是来找老爷的吧。” 丫鬟听了连忙劝她:“怎么会,夫人老爷一向恩爱,多少夫妻都羡慕不来的。” “是啊,”郎氏突然想起冯正连拉她去看的那棵树,扯出个笑容,“他一定不会辜负我的。” 如果说冯正连刚才还存了一丝侥幸心理,当他一进万寿轩听到萍娘的声音时,那条完好的腿几乎如泥浆般瘫软了下去,要是没人扶着,他整个人都要倒在地上。 “孽障!” 他一进去,老太太就劈头盖脸丢过来两个字。冯正连本来想唤一声母亲,结果喉咙一涩,什么也吐不出来。萍娘和茹姐儿一见主心骨来了,一声声“荀郎”,“爹爹”唤得恳切。 “你们……怎么来了?” “荀郎,奴听说你腿受伤了,心里急得很,才……”萍娘打量着冯正连的腿,眼泪哗就下来了,“都是萍娘不好,是奴太着急了,一想起荀郎受伤就什么都不管不顾的。” “不是你的错,”冯正连一对上那清澈多情的双眼,内心一下子软下来,又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正色道,“你们先起来。” 他又转向老太太,一字一顿说道:“母亲,既然萍娘她们来了,儿子也直说了,我一直想给她们母女一个名分。” 啪唧,老太太狠地砸了手中的茶盏:“冯正连,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你居然要接这样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进门?你忍心毁了你和你媳妇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舍得伤了她的心?” 冯正连印象中老太太还没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心中不怕那是假的,又忆起与郎氏昔日恩爱的点点滴滴,下定的决心突然松懈了。 这时候萍娘连忙朝他磕头:“荀郎,奴知道自己万万配不上你,只要你答应接受茹姐儿,我这就离去,拿根绳子吊死,绝不污了你的眼!” “你这是什么话?”冯正连听她语气坚决诚恳,吓了一跳。 “母亲,你为什么不说实话?”茹姐儿突然再旁边哭哭啼啼地插了一句。 “什么实话?”冯正连问她。 “茹姐儿,不要乱说!”萍娘一把搂住她。 老太太发话了:“叫她说!“ 茹姐儿大声嚷道:“母亲怀弟弟了!她不让我说!” 此话一出,如一道天雷,劈的众人神态各异。 冯正连没想到有这样一出峰回路转,惊喜万分:“萍娘……你怀孕了?” 老太太一双老眼也睁大了,手中捻佛珠的速度陡然加快。 萍娘泪流满面,点了点头。 冯正连连忙恳求老太太:“母亲,儿子膝下子嗣单薄,如今萍娘怀了儿子的骨肉,你怎忍心将她再逐出去?” 老太太也一下子犹豫了起来,冯正连说的话倒是不假,因为子嗣的问题,她近些年一直很忧心,连带着看一无所出的郎氏都有些不顺眼。 “母亲,万一萍娘这一胎是个男孩,儿子岂不就是儿女双全了?” “母亲,当年是我考中了功名,一时得意忘形,喝醉了酒强迫的萍娘,她那时还是完璧之身,真的不关她的事……” 冯正连一停不停地苦苦哀求。 老太太不说话。 “求老太太开恩!”萍娘一个劲磕头,额头上鲜血淋漓。 看着堂下恳求声不断,老太太只觉得失望的很,一股倦意涌上心头。她无奈地打断道:“行了,既然如此,这个女人我便暂且容她在府上,只是等孩子一出生,不论男女,叫她立马给我滚蛋!” 冯正连知道这是老太太最大的让步,面上一下子放了晴,琢磨着以后走一步是一步,连声称是。 老太太缓缓叫马氏伏着起身,又冷声道:“休怪我没提醒你,你媳妇虽然温和懦弱,郎家虽然大不如前,但须知兔子急了都会咬人,以后你房中若是惹出了什么祸端,就别掂着脸来找我。” 冯正连嘴角含笑,点头不止。 第040章 苦逼的郎氏 回层峦阁的路上,冯正连的心情复杂无比,五味杂陈,并不遥远的路程竟让他走着觉得比翻山越岭还漫长艰难。 他刚迈进层峦阁,还没开来的及看清郎氏的表情,脸上就被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冯正连觉得脸颊上顿时火辣辣的疼,但他知道这程度还不及郎氏心中一半的苦楚。 “冯正连!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他摆正了被扇歪的脸,这下看清了郎氏面上的表情。他从来没想到,自己那个温顺娇柔的妻子居然能摆出这样狰狞的表情,仿佛一个夜叉,下一秒就要将他生吞入腹。 真的回不去了,冯正连失落又惊恐地想着。 郎氏拽着他的胳膊使劲摇晃他:“你说啊!你倒是说啊!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和你从小青梅竹马,你还和我说会和我恩爱一辈子,你怎么可以做出这样对不起我的事!” “我那么爱你,信任你,你却背着我和别的女人有了首尾。你告诉我,冯正连,这一切不是真的!” “我不相信别人,我只相信你,你只要是这一切都是假的,我们依旧好好的过日子……” 说到后面,郎氏的语气近乎哀求。 “芸芸……”冯正连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状若疯癫的妻子,忍不住打断她。 “对不起。” 郎氏听到这三个字,仿佛被判了死刑一般,浑身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她尖叫一声,大力地推开冯正连。 “滚!你给我滚!”郎氏不哭了,反而大笑不止,手指着冯正连,用眼睛剜他,好像面前的人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冯正连觉得郎氏已经有些失常了:“芸芸……你别这样!” 他上前想去抱郎氏,郎氏喉咙里怒吼一声,眼睛翻白,身子一软就要晕倒在地。 “芸芸!”冯正连吓得连忙扶住她,看着怀中脸色惨白的妻子,他再一次怀疑起自己的抉择是否正确。 事情还没传开就已经被压了下来。 永宁回到府上,正见送完冯正连的马氏从层峦阁出来。两人互相寒暄了一阵子,永宁便回了寻芳阁。 罗氏侯在房里伺候,永宁喝了她倒的茶水,问马氏道:“奶娘,层峦阁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罗氏也不甚清楚,只是说今日府上突然出现了一对来历不明的母女,老太太又叫了三老爷过去,其他一概不知。 男男女女除了风花雪月恩怨情债还能有什么事? 永宁想了想,这郎氏照着书中是和冯正连恩爱甚笃,后来突然三房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个姨娘,好大的本事,不仅替冯正连生养了一对儿女,还硬生生冲淡了这对模范夫妻的感情。永宁记得从那之后郎氏便脾气一反常态,郁郁寡欢,最后在那姨娘怀上第三胎的时候,她眼见和冯正连再没了情分,在冯家地位又一日不如一日,万念俱灰,投缳自尽了。 郎氏的母族本来就没落,她的死亡在两家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可郎氏有一个哥哥,两人感情颇深,他眼见妹妹被冯家人活生生逼死了,万分怨念,终于等到了新皇登基,朝中局势重新洗牌,唐骢程廷希二人势同水火。他知道冯正则附庸着唐骢,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投靠了程廷希。 最后他替爱妹报了仇,冯家流放宁古塔是他判的。 郎寺和,永宁记得他的名字。 话说郎氏昏过去之后,层峦阁忙延了医士。医士一看就说郎氏是怒火攻心,情绪波动太剧烈,需要静养。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郎氏贴身的几个丫鬟虽然不敢说什么,但看着冯正连的目光都是冷冰冰的,进进出出完全无视了冯正连这个大活人,似乎打心里觉得他是个彻彻底底的负心汉。 虽然男人三妻四妾,有时候连正室都不好说什么,可毕竟两人恩爱的画面还历历在目,谁知道这样一生一世的甜言蜜语全是骗人的假话,冯正连模范丈夫的形象一落千丈,简直瞬间变得比那好色花心的大老爷冯正岳还要差。 郎氏转醒过来,一会哭一会笑,满室的瓷器摆设都被她砸了个遍。她不见到冯正连还好,一见到他就扑上去撕打。冯正连知道自己不想也不能再呆下去,吩咐了几个丫鬟好生照顾,失魂落魄地去了书房。 几个丫鬟好生劝,才把郎氏劝住了。郎氏瘫坐在床上,也不闹,只默默地流泪。她这辈子加起来还没流过那么多眼泪,受过那么多委屈。事情来得太突然,她本就是视冯正连为天,没想到突然有一日天塌了,仿佛她整个世界都颠倒崩溃了。 就这样哭到月上中天,郎氏突然说要睡下了,几个丫鬟战战兢兢伺候,不敢出错。 房间里灭了灯,守夜的丫鬟阖上门退出去。 这个夜晚出奇的安静。 丫鬟打瞌睡间,突然听见房里头传出来啪嗒一声。她唤了声“夫人”,并无人应,才知道事情不妙,慌不迭冲进去,果然看见郎氏吊在一条白绫上。她飞奔过去抱起郎氏双腿,口中大喊“来人”,方把命悬一线的郎氏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冯正连得了消息,吓的光脚冲到郎氏屋外,却在听见里头传出来哀怨的哭声时突然止步不前。他知道郎氏现在最不想见的人就是自己,进去也只能徒增她伤感。 郎氏自杀未遂的消息被压在层峦阁,出了这院子就只有老太太知道。 “作孽啊!”老太太捻着佛珠感慨。 马氏在一旁道:“老太太可是要去看看三夫人?” 不语半晌,老太太叹了口气:“我说过不再插手老三房中的事情,事情闹到何种地步也该是他自己去处理……” “老太太,三夫人心思恪纯,又与三老爷感情颇深,这一时半会受此打击,接受不了也情有可原。只是再这样闹下去,就怕事情传开了,对三老爷,对冯家都不好。毕竟这自戕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这话点醒了老太太,她一来看中子嗣,二来看中门风名声。不论是正儿八经的儿媳妇还是小妾姨娘,谁敢败坏了冯家清誉,那就和她过不去。要不是她念在萍娘怀有身孕,那也是要除之而后快的。 “走吧。”老太太拿定了主意,扶着马氏的手慢慢站起来,“去看看老三媳妇,也好让她清醒清醒,别再给我做这些寻死觅活的事。” 第041章 妒妇 老太太叫冯氏搀扶着到了层峦阁。这时候郎氏闹了半宿早已精疲力竭,几个丫鬟怕她再寻短见,用一根绸缎绑了她两条手腕。老太太见自己平日好好一个儿媳妇变得和阶下囚一般,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不由得暗叹一口气,坐了上首的大圈椅。 “松开她。” 几个丫鬟听老太太这样说,看了眼痴痴癫癫的郎氏,谁都没敢上前。 老太太一看脸色又沉了几分,满脸的褶子挤到了一处,“怎么?我说的话都没人听了?她要颠寒做热就由着她去,那么一个大活人,今日为了这,明天为了那,要是天天寻死觅活,难不成你们就这样一直把她绑着?她不要脸,我冯家还要脸面!” 她声如洪钟,明面上是告诫几个下人,却一字一句撞在郎氏心头上。郎氏的身子忽然回光返照似的颤了颤,继而又嘤嘤低声哭泣起来。 老太太又不恨铁不成钢道:“你哭什么?你男人还活着呢,别给我摆出这副如丧考妣的样子。” 郎氏只好硬生生把哭声咽回喉咙,只啪嗒啪嗒掉着泪珠子。 “老三他家的,你听好了,”老太太缓下声音,“只要我老婆子还活着,就绝不允许冯家出现这宠妾灭妻的荒唐事,正连就算再喜欢那个女人,她也越不过你这明媒正娶的发妻去。当然,你作为正室,也要恪守妇道。你扪心自问,这天底下但凡有点家底的男人,哪个不是三妻四妾?你嫁进来这些年,正连可曾苛待你分毫?这四九城里,有哪个妇人不羡慕你?你若为了一个身份低贱的女子天天寻死觅活的,不但正连会厌弃了你,传出去旁人只会说你善妒。” “你若是咽不下这口气,今日便用这缎子吊死罢了,不过是一口棺材的事,我们冯家不缺媳妇。” “不!”听了老太太这样说,郎氏吓得惊呼出声,手忙脚乱地在地上朝老太太磕了个响头,“母亲!儿媳错了,都是儿媳的不是!” “行了。”老太太手搭在冯氏臂弯上起了身子,“这么晚了,收拾收拾睡了吧。” 一群人送走老太太,郎氏的陪嫁丫鬟双雀见她还是面色哀愁,劝道:“夫人,您放宽心·,老太太都这么说了,就一定不会委屈了您。” 郎氏抹了把泪:“若真是老太太说的那么简单,那她自己当年也不会被那王姨娘逼到如此境地。还有,你不懂,我岂是在乎那虚无的名分。真正爱一个人,又怎么会舍得和旁人分享他……” 这时候层峦阁中一间间房舍都灭了烛火,唯独远处一间偏僻的厢房仍透着星星烛光。郎氏知道那是萍娘母女安身之处,不由得攥紧了手中帕子,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产生了那种怨毒的情绪,像一条毒蛇,慢慢攀附上了她的心头。 到了第二日,郎氏终究不再闹腾,冯正连拄着拐杖顶着日头在房外等了许久,郎氏依旧闭门不见。 夜晚双雀端了盆子来伺候她洗脚,刚脱了鞋袜,就听到郎氏幽幽道:“你去叫那贱人来。” 双雀惊诧了一下,郎氏的一个官家女子出身,不说别的,最不缺的就是教养,加上她性子温吞,谁能想到那张嘴里能蹦出这两个上不得台面的字眼。 半晌双雀才反应过来,原来那“贱人”喊的是萍娘。 不一会萍娘就被带了过来。 她朝郎氏道了个万福,自称“奴婢”。 郎氏的心揪紧了,本以为萍娘会是个搔首弄姿,卖弄风情的狐狸精,却没想到她衣装淡雅,眉目娟秀,通身气度丝毫不比京中的闺秀们差。 她挺直身板,仿佛这样就能彰显出正室尊贵的地位。 “你过来。”郎氏把自己的双脚伸出来,冷冰冰地使唤萍娘,仿佛她是一条圈养的狗。 房中落针可闻,看好戏的下人们都在幻象着受到侮辱的萍娘会做出怎样令人贻笑大方的举动。 可是萍娘只是乖巧的走了过去,仿佛她自己确实是郎氏的一条狗。 她轻轻捧起郎氏的双脚,仿佛那是件脆弱有珍贵的玉器。 “这水太冷了,”郎氏不满,“加点热水来。” 丫鬟拎着木桶,故意将滚烫的水倾倒在萍娘还来不及抽走的双手上。 洁白的皮肤瞬间一片鲜红,萍娘痛的忍不住吸了口凉气,手触电般缩了回去。 郎氏见状,怒道:“把手放回去。” 萍娘不言语,将双手继续侵泡在水中。 那倒水的丫鬟以为这个惩罚已经够残酷了,没想到郎氏还是不满意,命令她:“停下来做什么,继续倒啊。” 丫鬟忙不迭倒光了剩下半桶热气腾腾的水。 这下水总不冷了,但郎氏依旧把双脚放在外面。 萍娘觉得自己的手像进了油锅,仿佛有无数根细针戳着自己的皮肤。 升腾起的雾气渐渐稀薄起来,郎氏觉得差不多了,才把双脚泡进水里。 冷暖适中,真是舒服。 萍娘用快失去知觉的手细细搓洗着郎氏那双脚,动作轻柔,水面上只泛出丝丝涟漪。 “好了,”郎氏终于满意了,把脚在萍娘的衣摆上擦了擦,“你走吧。” 萍娘被郎氏用脚一蹭,趔趄了一下,站起来安静的走了。 当萍娘脚步声消失了一会,郎氏才吩咐双雀:“你去拿点治烫伤的药过去。” 双雀应下。 房中冷清,郎氏回头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她自从嫁与冯正连,两人何曾分房过。 以前冯正连喜欢坐在靠窗的罗汉床上读书,她就坐在不远处的绣墩上做针线活,可三心二意的,满眼全是自己的夫君,一不小心扎了手,冯正连就心疼地嗔怪她。 往日点点滴滴皆历历在目,身下这床四喜鸳鸯戏水被,是自己出嫁前一针一线缝制成的,几年下来,已然被浆洗的褪了色,可她依旧爱若至宝。 冯正连怕热,郎氏是知道的。他一身厚重官服在翰林院熬一天,常常背后生疹子,更是三番四次的中暑。 郎氏终究没忍住,吩咐丫鬟:“送碗祛暑的汤去书房,别说是我说的。” 丫鬟走了,回来的时候告诉郎氏,冯正连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呆在书房里,他去找过萍娘。 郎氏只觉得鼻尖一酸,眼眶就红了。她本以为自己应该暴跳如雷的,浑身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她软倒在榻上,手捂住绞痛的心口:“吩咐下去,谁都不许去给那个贱人去看伤。” 第042章 论才女 汪元锡派来的人无疑给常经时壮了胆,再一次前往宛平的他底气十足。 还是一样的场景,一样的话语从常经时口里吐出来,下头的难民老实多了。几个血气方刚的汉子听完不敢像上次那样动手动脚,只不服气地嗷嗷叫唤着,被常经时身边的武士踹倒在地上。 那几个人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你们欺人太甚!” 武士恐吓他们:“放老实点,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不服从安排的先尝尝爷的拳头!“ 宛如待宰的羔羊,众人垂头丧气,一下子没人敢再抗议,只发出一阵阵低沉的嘟囔声和叹息声。 常经时满意地看着他们上前登记,没想到突然冒出一个拉着孩子的女人。 “官老爷,行行好!给我点活干吧。”女人言辞恳切,要不是她开口说话,估计很少会有人觉得她是女子。 常经时见她蓬头垢面,身形干瘪,简直如同母夜叉一般,不由得心生厌恶,没好气:“你家男丁呢?你一个女人,能做什么活计,别再这里给我添乱!” 女人一听连忙拉着她那瘦的像猴一样的孩子跪下来:“官老爷,我家里已经没有男人了,我什么活都能干,只求您给我口饭吃,我的孩子几天没吃东西了,再这样他就要饿死了!” 说完又磕起头来。 其他的难民见母子模样凄惨可怜,常经时却如此冷漠无情,眼神愤懑地瞪着他。 “还没完没了了?”常经时被看得发毛,恼怒起来,使唤身边的武士,“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给我赶人呐!” 几个人高马大的武士把她从地上揪起来,没想到这女人力气倒不小,扑腾了几番挣脱了,攀附着那武士的大腿死活不放。武士连骂带踢都摔不脱她,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抡起碗口大的拳头就往女人身上砸,没几下那女人口中便溢出血来,浑身发出骨骼断裂的诡异声音。 女人的孩子在一旁哭得撕心裂肺,众人心生怜悯却不敢上去阻拦。 一只手有力的手突然抓住了武士的手腕,武士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站着个人,身材高大,眉目英武,一道疤痕盘踞在他眉尾上,很是悚人。 “你干什么?少在这里多管闲事,滚一边去!”武士抬起脚踹在那人身上,没想到他像一堵墙一样,纹丝不动。 “别打了!”卢寿柄声音沉沉。 “呵,”武士气笑了,“你说不打就不打?” 卢寿柄道:“打女人算什么本事?” “行,我不打她,”这下武士不笑了,面目狰狞起来,“我打你!” 说完这群人就像狼一样扑上去把卢寿柄按在地上打。众人还以为卢寿柄好歹会反抗一二,没想到他却咬紧牙关,像坨肉一样默默承受着践踏和捶打。 不知道过了多久,卢寿柄从剧痛中醒来,睁眼看到的是那女人和她的孩子,他们三人正处在一间破马棚中。 “你醒了?”女人的声音比先前越发虚弱,她唤了一声“虎仔”,那孩子就走过来,乖巧地递给卢寿柄一碗水。 “吃点东西吧!”女人递给他一个破袋子,“所有的吃的都在里面了。” 卢寿柄不解地看着她。 女人咳嗽几声,身上又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虎子,你快给恩公跪下。” “不用,”卢寿柄看到那孩子噗通跪了下来,连忙挥挥手,“路见不平罢了。” 女人笑了笑,“不只是为这个,奴有一个不情之情,希望恩公能收了这孩子。我已经无力抚养他,他跟着你,做牛做马任劳任怨,只求你能给他一口饭吃。” 卢寿柄犹豫了:“可我自身难保……” 女人依旧笑着,没再说什么。 到了夜半的时候,卢寿柄被孩子的哭声吵醒了。 他们趁着夜色把断气的女人埋在了一棵柳树下。 “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听卢寿柄这么问他,抹了把眼泪,嗫嚅了道:“我没有名字,我乳名叫虎子。” “那你以后就叫卢虎,知道了吗?” 孩子点点头。 * 若说书香门第,冯家在四九城里虽算不得头筹,但绝对排的上号。荣王妃冯氏的才名似乎标榜了冯家姑娘们不俗的才情,不管这是不是真的,冯老太太对此深信不移。所以没悠闲几日,永宁和永盈姐妹就被送进了女先生孙飞清的家塾。 孙先生的课不止于教授女四书,也不会像教导男子一般拘泥于四书五经,内容无非就是讲一些诗辞歌赋,冯永盈本就自诩才女,当永宁和冯永佳,蒋婼儿百无聊赖哈欠连天的时候,唯有她一个腰杆挺得笔直,目光带着崇拜专注地望着孙飞清。 “古往今来,曾经出现过无数才情不输给男儿的闺中女子,”孙飞清见下首三个姑娘浑浑噩噩,加大了声音,“我们今天讲了易安居士的词,你们说说,还有哪些女子的诗词让你们有所见解领悟?” 冯永盈奋勇当先,还没等孙飞清话音落下,抢答道:“学生颇喜薛涛的《送友人》,‘水国蒹葭夜有霜,月寒山色共苍苍’,这句用词颇为清丽,令人如身临其境,顿感悲怆。” 孙飞清笑着颔首:“薛洪度诗作一向清丽高雅,用词不俗。” 冯永宁和蒋婼儿各自一一答过。 最后一个轮到冯永宁,她想了想,回道:“学生喜欢鱼玄机。” 其余几人听了表情皆是不一。冯永佳和蒋婼儿不知此为何人,孙飞清则是不解,冯永盈听到永宁提起这个私生活不检点的女子,面上全然鄙夷之色。 “何解?”孙飞清问。 冯永宁清了清喉咙,解释道:“鱼玄机虽然生性放浪不羁,但学生认为其才华在薛洪度之上。其诗有云‘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更是精辟。古今多少女子虽然才情满腹,但皆伤于情字,就好比元稹之于薛洪度,赵明诚之于李清照。但唯有鱼玄机有此领悟。所以学生认为,鱼玄机这句诗胜过好些陈词滥调。“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孙飞清喃喃,似乎有些出神。 别人不知道,永宁怎么可能不清楚,孙飞清的母亲就是被一个无情无义的渣男气死的。 冯永盈气极,她觉得永宁简直一派胡言,这样直白的诗词有什么好的! “你说的好!”孙飞清片刻回神,笑赞。 “先生,这……”冯永盈脸烧得通红,这哪里是鱼玄机才华高于薛涛的事情,明明就是在说她自己答得不如冯永宁! 孙飞清没理会冯永盈:“今日大小姐答得最好。” 等下了学,永宁见空荡荡的学堂里就剩下冯永盈气恼地掉着眼泪,心情突然格外舒畅,吹着口哨大步朝天离去。